灰狐 禄水
前情提要:追星人罗振追丢了自己的爱情和家庭,却发现世界即将毁灭,一束来自几万年前的光正聚焦于地球,在广义相对论预言过的放大镜下,地球犹如一只蚂蚁,所有人暂时都对末日茫然无知。中国·上海·翡翠庭院小区2023年8月9日,下午16:00
罗小妹在聚精会神地看卡通书,罗振偷偷出了门,来到楼下小区,拨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罗振咽了口口水,“妈。”
“谁?哦,罗振啊。”电话那头说,伴随着杂乱而清脆的麻将声,“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那个……”罗振清清嗓子,“柳欣……最近和你联系了吗?”
“联系了啊,刚从海南岛给我寄了几个椰子过来,她爸又不会开,就在家里摆着呢。等一下,把牌放回去,我要碰这张。”电话那边一阵骚乱,罗振又等了一会儿,声音再次传过来,“我输了四块钱,算你的。”
罗振尴尬地笑笑,从第一次见面,丈母娘就没有对他有过一句好言好语,甚至当着面对柳欣说,这个男的没担当,撑不起一个家。
现在看来,丈母娘看人还挺准的。
“柳欣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罗振说,“您能不能……劝劝她。”
“你俩怎么了?”
“我不知道。”
“那就是你的错。”
“什么?”
“我女儿我知道,她做事有她的道理,如果你解释不清,那就是你的错,你再仔细想想。”
“可是……”
“可是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家柳欣胡搅蛮缠了?”
“没有没有,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想怎么样?”丈母娘问。
“您能不能让她回来?”
“不能。”丈母娘说,“那孩子认准的事,别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要是我们说了管用,她也不会嫁给你。”
罗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片刻,丈母娘叹了口气,“她挺高兴的,也没说你的坏话,说明你们还有机会。”
“哦,嗯,是吗?谢谢啊。”罗振语无伦次地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丈母娘问,“不行的话,把小妹送到我们这里来过暑假,开学的时候你再接回去。”
罗振想了想,说:“没事,不用了。”他顿了一下,又说,“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着孩子去看您们二老。”
“好吧。”丈母娘干脆地答应,双方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罗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想试着再闲聊几句,发现那边已经挂了。中国·北京·国际会展中心2023年8月17日,上午10:05
这是一场为了拯救全人类而举行的头脑风暴,大会议厅里坐满了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有科学家,有专业技术人员,有科幻作家,还有一些通过在线答题入选的热心网友。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如何在一年内,找到办法抵御一万七千光年之外的超级放大镜的照射。
会议厅的一侧坐着七八个人,神情严肃,面前铺着笔和本随时准备记录什么,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是来自最上层的评估人员,与会者提出的点子,能不能实现,需要花费多大的成本,就要靠这些人进行评估,并且推动计划完成。
在潘教授的安排下,罗振硬着头皮做了开场演讲,大致介绍了目前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和发现危机的过程。参会者意识到就是讲台上这个瘦高的男人发现了末日的到来,不禁议论纷纷。
罗振做完演讲,坐回到方敬诚身边,气候学家低声说:“过不了多久,全世界就都知道你了。”
“什么意思?”罗振不明所以。
“老潘让你上去演讲,不只是做个开场,而是把你介绍给所有人。”方敬诚用胳膊肘捅捅罗振,“你现在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也有可能是带来诅咒的撒旦。很难说,反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两个是透镜现象和环境变化原因的发现人,所以被潘教授争取进了紧急对策研究组的核心位置,但進来之后才发现,他们能够做的已经都做完了,组里面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无论从专业、学历、阅历、人脉都要强过他们很大一截,所以罗振和方敬诚就像是刚加入紧急对策组的实习生一样。
形象代言人?
也许这就是他能在紧急对策研究组里起到的作用吧。
罗振看着满屋神情凝重的脸,一语不发。
当罗振拿着紧急对策研究组开出的正式公函交给区域经理想要请假的时候,经理还以为那是个恶作剧。当经理看到罗振严肃的表情,更加确认了那是个恶作剧,经理把公函撕了个粉碎。无奈,罗振只好又给潘教授打了个电话。之后的三十分钟里,经理接到了总公司董事长、证监会、消防督查大队、住在经理另一套房产里的情人的来电,四个电话均证明了那份公函所代表的实力。经理当即准了罗振的假,并且保证,罗振不在的时候,工资照发,而且每天有230元的出差补助,无论多久。
到了自由发言的时间,却没人主动提出意见。罗振看到前排有个大爷一直拿着厚厚的一本画满各种图样的本子在翻,最后还是收起来,没有说话。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学生举起手,在旁边人的怂恿下站起来,问道:“可以炸掉月球吗,用月球尘埃遮蔽地球?”
会议厅里立刻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声,学生红着脸坐下,不知道这些大人们会给他热情的心留下什么阴影。
罗小妹坐在方敬诚的腿上,很安静地玩着手机游戏。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这群神色各异的大人,又继续给屏幕上的小娃娃化妆。
又一个人提出在太空上放置巨大的反射镜来抵御光线,相当于做一个反向的戴森球将地球保护起来。这个计划现在看起来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具体实施所需要的成本和时间还要经过详细的计算才能出来。评估人员将这个方案记录下来,并且代表上级对提出计划的人表示感谢。
大家又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理论和想象,还有两个人声称能够用数学公式和周易理论让光线绕过地球。
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有十几个点子被评估人员记下,等待下一步的论证。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提到了炸掉月球,不过他准备得更加充分,有理有据,他的点子也被记录下来。那人坐下的时候,向之前那个学生点点头,学生也微笑着回礼。
这样的会议还要进行无数场,直到找到最合适最具可行性的点子。但是不能拖得过久,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出了会议厅,罗振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天,很多人在这几天里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们熟悉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脚下的大地,头顶的天空,印象中永远不会变化的事物,比永恒还要永恒的存在,现在却充满了危机四伏的陷阱,一不留神就会降下灾难。
“走,去吃饭吧。”方敬诚说,“女士,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了,我今天有约。”罗小妹说道。
“是谁有这个荣幸,能约到你啊?”
“我妈。”
方敬诚脸上一僵,站起来问罗振,“嫂子回来了?”
罗振用下巴向右前方指指,方敬诚看过去,柳欣就站在路对面。
她穿着一身冲锋衣,用花头巾包着头,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脸庞。看到罗小妹,柳欣摘下头巾,咧开嘴笑了起来。罗小妹愣在原地,半天认不出妈妈。
“呦,嫂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正好要去吃饭,要不然一起去吧?”方敬诚热情地迎上去,罗振在后面踢了他小腿一脚,方敬诚挠了挠头,“哎呀,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们慢聊啊。”说着便掏出手机,假装寻找共享单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罗振推推女儿,“你妈变黑了也是你妈啊,还不快过去。”
女儿这才跑向妈妈,一边跑一边号啕大哭。
柳欣抱着女儿,也哭了起来,罗振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相拥而泣,却觉得如此陌生。
变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
罗小妹把家庭聚餐的地点定在肯德基,因为那里有个儿童乐园。虽然早已饥肠辘辘,但罗小妹依然决定先玩二十分钟再吃饭。于是罗振和柳欣有了独处的时间。
“所以你现在在拯救世界?”柳欣先开口说。
罗振点点头,“你去哪儿了?”
“世界末日真的会来?”
“你怎么晒成这个样子?去西藏了?”
“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看你这样子,是还打算继续出去玩?”
“丫头吃胖了,这几天你把她带得挺好的啊。”
罗振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站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欣看着罗振,等着他慢慢坐下,“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我现在做得有些过分,但是……我真的觉得挺好的。”
“孩子想你。”
“慢慢就不想了。”柳欣说,“你以为你每次出门,孩子都是放心大胆地让你走吗?”
“所以你这是在惩罚我?”
“最开始的时候是的。”柳欣笑笑,“但后来真的挺享受的。”
“你有什么计划?”罗振问。
“你呢?”柳欣反问。
“我?我现在在紧急对策小组,到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可能都不能再出门了。”他想了想,“有可能会出去开会,或者跟什么项目。可能会忙,也可能无计可施,坐着等死。”
柳欣的手伸过桌子,搭在罗振手上。罗振垂下目光,看着那只手,他和柳欣在一起十一年了,却从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感觉从那只手传过来。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柳欣说道。
罗振突然笑了,这是他自己经常对柳欣说的话,在外面玩的时候,家里有了什么事,罗振就会用这样的话来搪塞柳欣。
现在,同样的词语从柳欣口中说出,罗振才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虚假。
一股怒火从心头涌起,不知是在生柳欣的气,还是生过去自己的气。他把手从柳欣手里抽出来,一字一句地说:“要不然,我把自由还给你好了。”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游樂区,抱起罗小妹就往外走。女儿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问:“妈妈跟我们回家吗?”
那一刻罗振差一点儿转身回去。但转念一想,柳欣居然就那么坐着,连开口挽留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一咬牙,推开肯德基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八月底的北京,飘起鹅毛大雪。中国·上海·淞沪入海口2023年9月6日,上午10:20
幼儿园开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育孩子们要爱护自然环境,熟悉垃圾分类,减少塑料制品的使用。
周末留给孩子们的作业是清理出一片被垃圾覆盖的地方来,拍下前后对比照,周一上学交给老师。
罗振敢怒而不敢言,让六岁的孩子去清理垃圾?上海市里面的人口素质不错,清洁工相当尽职尽责。平时走在路上,连小碎纸片都不多见,现在却要找一片地方来进行清理?
有的家长有办法,竟然在小区草坪上布置了一片假的场地,把自家垃圾倒在上面,再清理干净交差。
罗振不愿意这么做,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还是罗小妹有主意,把罗振带到吴淞入海口边上。
海潮送来的垃圾还堆积在这里,远看像是海中浮起了新的陆地。
“咱们两个人,今天把这里清理干净,”罗小妹用手比划了一片区域,“周一肯定能拿第一。”
罗振苦笑,按现在的市价,罗小妹相中的那片区域有价值八千多万的面积。父女俩拼了命也完成不了任务啊。
可是女儿的命令就是圣旨,罗振从后备箱拿出手套口罩雨鞋胶皮围裙,父女俩披挂上阵开始挑拣垃圾。
在垃圾堆里翻了一会儿,罗振就无聊了,他想起气候研究所在这里有个观测站,不知道方敬诚在不在这里,于是他给目前的同事打了个电话。方敬诚在市里做调研,答应很快过来见面。罗振又干了一会儿,开始腰酸背痛,罗小妹倒是精力十足,身边堆了一堆废旧饮料瓶和塑料包装袋。
“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方敬诚见到罗振,第一句话就是点着他的鼻子数落。
“啊?”罗振愣了一下,“没办法,幼儿园老师让这么做的。”
“我沒说这个。”方敬诚一挥手,“你和你老婆的事。”
“不关你的事。”罗振冷冷地说。
“你自己平常跑着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你老婆出去一下你就闹成这样?”
罗振回头看看还在认真工作的女儿,“在孩子面前别乱说。”
“柳欣在你们对面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她让我给你带个话,如果实在忙得不行,可以把孩子送过去。”
“你什么时候见她了?”
“刚才。”方敬诚说。
“你……”罗振撇了撇嘴,“你说说,她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了,回来也不道歉,自己就在外面租个房子住。还有,有什么话不直接说,找个外人来带话,你觉得这么做像话不像话?”
“你一个大老爷们,小肚鸡肠的,哪儿那么多屁事。”方敬诚说,“我还不愿意管你们家的事呢,要不是看在小丫头的份儿上。我说,你赶紧把这事解决了,别给孩子造成什么阴影。”
“行了行了。”罗振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想再提。
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气温升高了,成堆的垃圾散发出腐烂的酸臭味。罗振问方敬诚,“这些垃圾,都怎么处理啊?”
“处理?”方敬诚指指远处,两辆蓝色的卡车正停在江边,将车厢里的垃圾倾倒进江面上的巨型垃圾堆里。
“没人管?”罗振皱起眉头。
“周边县区的,管不了。”
“那我们还干个屁啊。”罗振不满地扯下手套,让罗小妹也停下。他拍了几张照片算是交给幼儿园的作业,然后脱下雨鞋围裙,把那些带着臭味的防护设备都留在原地,带着女儿回到车上。
“这么多垃圾,什么时候能清理完啊?”罗小妹累得满头是汗,却还关心着环保问题。
“清理不完,太多了,这一堆可能有上千万吨。”方敬诚解释道,“而且漂在江面上,我们没有合适的设备来清理。”
“几千万吨是多少?”罗小妹问。
“就是……”方敬诚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六岁的孩子解释这个数量级。
“铺在咱们小区,能埋到20层楼那么高。”罗振说。
“那么多呢!”罗小妹惊叫道,“这可怎么办?”
罗振突然说:“我们有足够多的原料,和足够多的加工厂,把这些塑料送到天上去怎么样?”
“这个……”方敬诚想了想,“不知道,可以让评估组分析分析。”
“那我们走!”
罗振的比亚迪电动车快速调头,向市里开去。直到上了环城路,方敬诚才喃喃地说:“我好像是开着车来的,为啥要坐你的车回去?”瑞士·日内瓦·联合国大会特别紧急会议2023年9月17日,当地时间上午10:10
这份叫作《火种计划》的报告书有四百多页,写满了全世界各国的详细分工和技术细节。
其主要思路有两条:
一、倾全球之力,建造五十艘大型飞船,计划容量为360万人。飞船携带人类精英和所能收集的动物胚胎、幼崽和植物种子,飞到光锥范围之外停留,待威胁完全过去之后再重返地球,开展地球生态恢复工作。为了保障大型飞船的制造进度和安全性能,德国、法国、英国、印度、日本、中国、以色列和朝鲜等国,必须向全人类完全开放本国的技术和生产线。
二、在山区和海底修建人类庇护所,让剩下的人进入庇护所避难。至于超过庇护所容纳能力的人,愿上帝保佑他们。
很遗憾,在自然面前,人类还不够强大。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想办法让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报告摆在每个代表的手边,来自157个国家的代表(因为气候原因,部分国家代表无法到现场参会)将在联合国大会议厅投票选择人类将用何种方式面对即将到来的末日。
“在投票之前,我想请中国代表再解释一下贵国的计划。”澳大利亚代表发言道,他举起一份计划书,那份计划书很薄,只有六七十页,封面上写着《关于NJC9812-551黑洞引力透镜现象对策计划书》。
“这份计划主要以太空反射镜作为防御引力透镜光锥的主要手段,但因为时间紧迫,而且制作反射镜的产能有限,运载能力也无法达到高频次高强度。目前估计到最后期限之前只能运送1300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矩阵上去,仅能够覆盖我国现有的国土面积。如果其他国家想要加入这项计划,我们就可以造的更多,对地球的保护也就越强。但是……”中国代表看了一圈所有的参会人员,“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里约热内卢发生了什么,以及光线对地球的气候环境造成的巨大影响。我们必须将光线完全挡在大气层之外,不然的话,NJC9812-551黑洞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六千五百万年前撞击地球的那颗陨石,也许更糟。”
“如何加入这部分计划?”肯尼亚代表问。
“并没有什么协议限制,我方会完全开放反射镜技术,并且派工程队帮助协议国建造反射镜工厂和简易的火箭发射基地,能建多少建多少。”
“这项计划能够保住地球吗?”秘鲁代表问。
“我们还不知道光锥的范围和强度,也不知道它到底能带来多大的伤害,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案。”中国代表回答道,“地球是我们的家,除了保护我们自己之外,我们也要尽量保护它。”
参会者的注意力分成两股,一部分在中国代表身上,一部分看向火种计划的提出者。
“我投中国。”缅甸代表说道。
缅甸与中国国土相接,目前中国的反射镜产量已经能超过本国面积了,只要与中国达成合作,必定能够得到反射镜的庇护,这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买卖。
随着缅甸的表态,越南、泰国、巴基斯坦和蒙古国也态度明确地投出自己手中的票。
美国代表把火种计划书重重地合上,冷冷地看着各国投票选择如何面对末日。
最终,193个成员国通过现场和网络表决,投给中国的有122票,美国57票,14票弃权。
会后,二十三国组成N23联盟,表示继续推进火种计划,另有一百多个大型财团和家族愿意资助大飞船的建造,以换取逃离地球的船票。中国·上海·紧急对策研究组上海总部2023年9月17日,下午13:20
潘教授把企划书推回到罗振面前,“上级把你那个垃圾反射膜的计划给否定掉了。”
“这明明是很好的计划,又可以解决我们的塑料垃圾,又能作为第二层手段弥补反射镜防御不到的外围位置。”罗振解释道。
“上面分析了,在技术上不可行。”潘教授说道。
罗振叹了口气,拿起企划书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桌子对面的方敬诚看到罗振的样子,问:“被否了?”
“否了。”罗振把企划书扔在桌子上,“有些技术通不过。”
方敬诚点点头,“如果有更好的技术呢?”
“哪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反射膜技术是咱们找中科院的人研究过的。”
“毕竟还是有局限。”方敬诚想了想,一拍大腿,“不如公开征求方案。”
“公开?向谁?”
“向所有人啊,”方敬诚咳了一声,“再过十二个月,你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所有人都在看著你呢。”他掏出手机,“你有多长时间没上微博了,你现在有9000多万的粉丝呢。”
“什么玩意?”罗振夺过手机,喃喃道,“我靠。”
方敬诚所言不虚,现在罗振的粉丝数量其实已经上亿,并且还在持续增长中,各种信息和私信已经多得数不过来。罗振六年前说过一次爱吃咸豆腐脑,都在互联网上掀起了一场千万数量级的争论战。
罗振不追星,之前只关注了几个科普作者和天文协会之类的账号,对这个级别的粉丝量没有明确的概念,在方敬诚的怂恿下,他决定试一试。
两人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拟了一篇声明,向所有人征集使用塑料反射膜作为防御手段的方案。
一个小时不到,私信就爆了,上千万条信息涌过来,根本没法分辨哪些消息有用,哪些只是骚扰的垃圾信息。
快19点的时候,研究组开了个情况通报会。会议结束,罗振回到办公室,发现有人给他发了封邮件,发件人不认识,看名字像是某个中东地方的人。
他打开邮件,竟是一整套伞式轻型龙骨的设计方案。每套龙骨都可以折叠,完全展开可以覆盖900多平方米的六边形区域。龙骨边缘有磁性搭扣,可以相互吸附形成更大面积的覆盖。
这就是最好的支撑塑料反射膜解决方案。
罗振连忙给那人回信,几番交流之后才知道,对方是以色列的一个研究组,很早的时候就制定了以反射膜为防御措施的方案。但是由于本国资源有限,而且在联合国地位微妙,所以这套方案并没有呈在世人面前的机会。
既然拯救世界的英雄需要援助,整个团队商议过后,决定无偿将这套方案交给罗振,他们也相信,只有中国才能将这套方案执行下去。
罗振表达了感谢,并且向所有团队成员发出邀请,希望他们加入项目组,推进反射膜计划。
方敬诚把来自以色列的计划发给中科院的几个材料专家和工程师征求意见,得到的都是积极的反馈。
罗振将材料整理好,一看表,已经晚上11点多了。他对方敬诚说,“你去我家一趟吧,这几天帮我看一下孩子。”
“你干什么?”
“当然是推进计划了。”
“交给潘教授,让他去跑不就行了?”
罗振摇摇头,“那样太慢了,而且,我在潘教授面前……不敢说话。不如绕过他,等下还有一趟高铁,我直接去北京,见研究组的总指挥。”
他走出门,回头对方敬诚说,“我发现英雄这个身份还挺管用,我打算多用用。”中国·北京·紧急对策研究组总部2023年9月21日
塑料反射膜计划作为补充方案得以通过,进入实施过程。其他一百多个协议国也与中国签订了第二份协议,菲律宾、加纳、印尼、南非等国已经深受塑料垃圾困扰多年,相对于反射镜计划,他们对于塑料反射膜计划表现得更加积极。
通过这件事,总指挥意识到罗振的巨大号召力,计划将他由幕后推向台前,作为整个拯救行动面向全人类的代言人。
罗振自然是不想抛头露面,百般推脱,然而这份工作并不是只关系到他个人。
“还用我多说吗?你就这么点儿觉悟吗?你知道现在人类处于什么样的生死关头吗?你知道在这样一项工程中保持和大众的沟通有多重要吗?”
总指挥连珠炮般的提问让罗振无法再提一句推辞的事,他只好指指刚赶来北京的方敬诚,“他和我一起发现这些现象的,让他也上吧。”这是罗振最后的挣扎,方敬诚只是双手抱胸,微笑地看着他。
“我们只需要一个代言人,就是你。”总指挥斩钉截铁说道,“这是政治任务,你要早点儿明白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积极面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明白了。”罗振垂头说道。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方敬诚说。以色列·帕勒马希姆空军实验基地·发射中心2023年10月4日,当地时间上午11:10
罗振站得笔直,看着乳白色的火箭升入天空。这是第十一枚搭载着“感光者”卫星的运载火箭,感光者卫星只有一项功能:时刻监控黑洞NJC9812-551方向的情况,提前预警,争取给地球人类留出三到五天紧急避难的时间。
从10月1日至18日,人类要集中发射27枚运载火箭,将128颗“感光者”卫星送入太空。拜科努尔发射基地、种子岛航天中心、库鲁发射场、普列谢夫茨克基地、斯里哈里科塔发射场、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帕勒马希姆空军实验基地、西海卫星发射场都已经进入饱和发射状态。
罗振面向前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旁边,摄影师的镜头还对着他。据说有27亿人正在看着这场直播,所以目前罗振还不能松懈。他又挺了挺腰,将重心挪到左脚。这四天跑了三个国家,看了两场发射。作为拯救行动的代言人,他通过镜头将行动的每一步进展都展示给全人类。
他觉得自己不是拯救行动这一方的代言人,而是普通人类的代表。也许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罗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摄影师伸手摆了个OK的手势,罗振放松下来,扭了扭僵硬的腰。指挥室在庆祝发射成功,来自六个国家的人拥抱在一起。罗振趁没人注意跑出去上厕所,等一下还要直播与欧米尔博士见面,就是把伞式支撑架技术送给罗振的那个以色列研究员。
刚进厕所,手机就响了。出名以后,不知谁泄露了他的电话号码,各种善意的、恶意的、无聊的骚扰电话如同巨浪一样拍过来,搞得罗振不得不屏蔽掉所有陌生号码,只留了几个亲近的人在白名单里。
丈母娘也在其中。
“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丈母娘开门见山。
“啊,那个,这是我的新工作。”罗振强调,在丈母娘面前,有正经工作比英雄称号更受待见一些。
“你现在是在拯救世界?”
“那倒不是,主要工作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做,我……负责宣传,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瘦了不少。”丈母娘说。
罗振觉得后背一紧,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很不适应。
“这份工作很累吧。”丈母娘继续说,“你如果继续在外面跑的话,孩子谁来看?”
“孩子现在在家,组织上安排了三个助理负责她的衣食住行。”
“还是让我们来带吧。”
“这个……”当初结婚的时候,柳欣就提了一条很重要的要求,就是不能让双方父母带孩子,可是现在这种状况……
“我们已经搬过来了,在上海租了套房子,就离你们小区一站地。”
“啊?你们……”罗振转念一想,方敬诚提到过,柳欣也在那附近租房住。
“马上都要世界末日了,不如离得近点儿。”
“那柳欣知道了吗?”
“她没意见。”丈母娘停顿了一下,说道。
罗振不知道丈母娘这话是真是假,但丈母娘的提议确实令人心动。自己已经十来天没见到罗小妹了,总指挥安排给罗小妹的三名助理都是素质很高的专业人员,一位特级营养师,一位国际什么认证的幼儿教育专家,还有一个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的格斗大师,方敬诚的老婆时不时也会过去看看。每天远程视频聊天的时候罗小妹都很高兴,而且这才几天,女儿的英语和日语水平都有明显提高。
但沒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罗振心里还是充满愧疚。他想了很久,最后说:“我让助理联系您,把孩子送过去。在上海有什么事就跟助理说,基本上……都能办到。”
“好。”丈母娘说。
“那个!妈!”罗振预感丈母娘要挂掉电话,突然提高声音,“柳欣她……”
“没事,你俩之间又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时候不凑巧给耽误了。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能保证这一段时间,我家闺女不会有什么变化。等你那边忙完了,谁对谁错,到时候再捋。”
“哦,那行,这样也好,谢谢您。”罗振唯唯诺诺地说。中国·上海·新蓝天幼儿园2024年6月1日,上午09:25
罗振忍着小腿上的疼痛走上讲台,台下是一张张稚嫩的脸,还画着夸张的浓妆。这些小朋友辛苦排练了一两个月,就为了在六一汇演中一展风采,结果因为罗振的到来全部取消了。
罗小妹对此非常不满,刚见到罗振,便在爸爸的小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父女俩有半年多未见,本来罗振还很紧张,不知道罗小妹会不会由于过度思念而哭个不停。现在,他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柳欣的影子。
罗振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轻轻嗓子,“大家好,我是……”应急对策研究组给罗振准备了五六种科普稿子,重点各不相同,但没有专门面对儿童的。他本可以照本宣科地把所有的工作背一遍,可是他看见罗小妹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用超越了一个幼儿园孩子的复杂表情看着他。
罗振咳了一声,“我是罗小妹的爸爸,也是应急对策研究组的一员,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他的注意力不再是那些孩子,而是专心对着自己的女儿来讲。
他讲了黑洞NJC9812-551的发现过程,在解释引力透镜的原理时,用上了放大镜烧蚂蚁的比喻,罗小妹频频点头,罗振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讲到反射镜计划、塑料反射膜计划和火种计划时,罗振示意助理把投影打开。
“这是我们发射到太空的第一批反射镜,一共二十四组,一百九十二片,这只是我们计划发射的千分之一,全部发射之后,能把整个天空全都遮住。有多大呢……”
罗振切换到一幅世界地图。
“能覆盖整个世界!”一个小男孩喊道。
罗振笑了,“那倒没有,它能覆盖住整个亚洲和半个欧洲那么大的面积。”他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挡不住的地方,我们还有第二套计划。”
“这个我知道,用塑料做的反射膜,我奶奶经常出去,捡了塑料垃圾袋,整理好,说是要交给国家。”一个大一点儿的小女孩说道。
“这孩子,别乱说。”她的奶奶突然被提到,显得有些慌张。
“不不不,那个……阿姨,别觉得难为情。”罗振向那个方向鞠了一躬,“这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国家的事,您的做法是值得赞扬的。”
投影幕上显示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罗振和罗小妹在吴淞入海口清理垃圾时照的;另一张是同一个地方,没有一点儿垃圾,碧波翻涌,海阔天空。
“我们的计划运行了三个月的时候,很多人主动参与进来,清理了吴淞入海口的垃圾,并且集中起来,运到舟山和南通的加工厂,制造成反射膜。不光是你们,全世界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
投影又切回世界地图。
“肯尼亚基图伊、南非布兰德福莱、安哥拉奥巴加、蒙古博格多、土耳其克尔谢希尔……”罗振指着地图上的亮点,“我们在世界各地都以最快速度建立了火箭发射基地,将反射膜送向太空,用来补充反射镜覆盖不到地方。这些地方都在光锥的边缘,光没有那么强,所以理论上来讲,用塑料反射膜也是安全的。而且,危机过后,我们就把它们打包发向太阳,咻——”罗振做了个手势,“原本缠着我们的塑料垃圾,就消失不见了。”
罗振又继续讲着有关人类如何试图拯救自己的故事,一张图片闪过,罗振愣了一下,快速切换到下一张图片,他想了想,又切回来。
“这里是印度的萨特普拉山脉,我们计划在这里挖一个巨大的庇护所,这算是最后的防护了。不过……”罗振看着一张张天真的脸,“就在八天前,这里发生了严重的坍塌事故,279名工人被埋在半座山下。”
“他们死了吗?”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
“是的。”罗振点点头。
“你當着孩子讲这些,不好吧。”一个家长说道,得到了其他几个人的赞同。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类。”罗振转向那位家长,“我相信,当你的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孩子和危险之间。而那些人……”罗振指着屏幕,“那些人和我们根本不认识,但危机来临时,他们就是主动挡在我们前面的人,我们也许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们一定要记住他们的故事,这是一个所有人为所有人的故事。包括刚才那位阿姨,虽然她只是把塑料袋收集起来,但也确确实实在为了这项伟大的行动贡献力量。这些力量汇集起来,最终能遮蔽整个天空。”
罗振切到最后一张图,一张理想化的效果图,巨大的反射镜和更加巨大的塑料反射膜包裹住整个地球,来抵御亿万年前射向这里的光。“真正地遮蔽天空。”罗振笑笑,他无意制造与家长的对立情绪,只是突然激动一下。
之前提问的小姑娘突然甩开母亲的手,冲到台下,用稚嫩的声音说:“叔叔,我也想做点儿什么。”
“哦,很好,你听懂了。”罗振蹲下,对着小女孩说。“不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让你茁壮成长,将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毕竟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你们的明天啊。”
罗振抬起头,看向罗小妹。女儿的脸上换上了特别特别骄傲的表情,简直要膨胀到炸的感觉。
罗小妹向罗振伸出一个大拇指,对他刚才,又或者是一年以来做的事情点了个赞。美国·加利福尼亚·爱德华兹空军基地2024年6月17日,当地时间下午14:20
“樱桃露丝号”停在起飞平台上,像一座山。它底部直径六百多米,高472米,四周六组大推力火箭发动机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韦恩将军一声令下,就将载着六万八千人逃离地球,在外太空停留,等待灾难过去。
这是第五艘避难飞船,每一次发射韦恩将军都参加了,但他还是被这人类创造的巨物而震撼。他曾在“福特号”航母上短暂地服役过一段时间,那曾是人类制造的最大的机械造物,世界上最强的武器,但在避难飞船面前,航空母舰小得像是一个玩具。
韦德将军按下发射按钮,六组火箭产生的120万吨推力载着“樱桃露丝号”缓缓升起,尾焰明亮的光芒如同六个太阳,耀得人睁不开眼。
韦德将军一语不发,周围的人只当他专注于避难飞船的发射。其实他正在全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当韦德还是上尉时,他曾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服役过两轮,获得过两次银星勋章,靠自己的能力和战绩一步一步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自从看过第一艘避难飞船“岁月号”发射,这个看上去钢铁一样的男人就开始做噩梦,仿佛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深知这是因为什么,是对人类能力的恐惧。那六个太阳般的火球代表着力量,所有人都想要的力量。
看得时间长了,韦德将军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注意力再集中到飞船上时,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转头看向坐在发射席上的技术人员,还没张口,红色的警示信息就跳了出来:
“飞行姿势失控,向左偏了5度,尝试调整。”
“尝试调整失败,倾斜角度11度。”
大屏幕上,“樱桃露丝号”已肉眼可见的姿势偏向一边,尾焰在空中留下一条弧形的痕迹,技术人员还在尝试继续调整姿态,那六团火球在空中分散开来,如同圣诞节的焰火。指挥室里有人惊呼起来,几次呼吸之后,六团火球中有四个在空中炸开,另两个拖着令人绝望的尾迹坠向地面。
韦德将军斜靠在墙上,双拳紧握,他大口呼吸,紧张得如同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一个通讯兵快速跑来,递给韦德将军一个平板电脑。
“将军,你看,所有的网络上都是这段视频。”
将军接过平板电脑,发现自己双手满是血迹。他眼前一晕,还以为自己的PTSD①又犯了,定了定神才意识到那是刚才握紧拳头时,指甲挖破了手掌。将军在衣服上擦干净血迹,点开视频。
一伙自称为“被抛弃者”的人发表了公开视频,承认对“樱桃露丝号”的坠落负责。
“找到他们,这是向我们、向N23联盟宣战的行为。”韦德将军疲惫地说。
“已经找到了。”通讯兵说,“视频发布的地点……在……在美国……”
韦德将军叹了口气,“给我接通总统。”
“樱桃露丝号”的坠落造成六万八千名乘客全部死亡,然而事后最愤怒的不是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而是那些没有资格登上飞船的人。
火种计划一度中断,之后转为非公开计划,只有经过严格筛选的人才能得到具体信息。尽管如此,之后的每一次发射都伴随着一次大规模冲突。
2024年6月29日
太空反射镜组装完毕,共47个国家参与建造和运载,反射镜覆盖面积远远超过预期,达到七千七百万平方千米。
之后,反射膜运载工作全力开展,平均每天有三枚运载火箭升空。
2024年7月
一股寒流被西南季風从南极吹来,从智利沿岸登陆,遇到了南美上空的热空气,形成大片浓雾,笼罩在这片大陆上。浓雾的持续时间预计超过二十天,秘鲁、智利、阿根廷等国的发射计划不得不取消。
2024年7月9日
火种计划代表团抵达北京,希望能够暂缓反射膜覆盖计划,为避难飞船留下升空窗口,待所有飞船全部升空之后再将窗口关闭。潘教授要求送一支科学家团队跟着避难飞船到太空中去,在防护措施之外直接观察光锥现象,双方达成协议。
2024年8月5日
所有的反射膜铺装完毕,覆盖面积达两亿八千万平方千米,反射膜遮挡了阳光和星空,人类进入长夜。
上海
2024年8月23日末日
现在是上午10:50,根据感光者卫星的通报,光照将在190分钟之后抵达上海。
罗振对着镜头,以代言人的身份做最后一次演讲。人类做完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工作,剩下的,就是保持信心。
灯光暗下来,罗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放松双肩,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摄制组和后勤人员正在收拾东西,大厅里还有其他人,方敬诚、潘教授、总指挥……他们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几辆车等在外面,准备将他们运往设置在地铁站里的避难所。
罗振看向方敬诚,方敬诚会意地脱离人群,走到罗振身边。
“我就不去了。”罗振说道。
“什么?”方敬诚惊讶道。
“我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还得处理一下私事。”
“哦……”方敬诚回头看看总指挥和潘教授,“还跟他们说吗?”
“算了吧,我悄悄走了,他们问起来你再告诉他们。”
“那你的房间给我用吧。”方敬诚说道,避难所给方敬诚罗振这样身份的人分配了单间,但方敬诚的房间里挤了七八个亲戚,方敬诚经常到罗振这边睡地板。
罗振把钥匙给了方敬诚,对老朋友点点头,转身从后门出了演播厅。
头顶是漆黑一片的天空,容易让人产生仍然在避难所的拱顶下的感觉。
罗振本以为能够在末日来临之前享受片刻安静,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上海还活着。
工厂企业早就停工了,远处高大的写字楼漆黑一片,隐没在同样阴沉的天空里,然而人们除了工作之外还要继续生活。在摩天大楼的底部,沿街两旁灯火通明,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如同匍匐在树根处的野草一般生机勃勃。水果店,小吃店,还有因为警力有限而出来碰运气的流动摊贩。几个小女孩举着装饰着彩灯的气球站在一辆三轮车旁等着买煎饼果子。做煎饼的大爷随着手机里戏曲的节奏用脚打着拍子。不远处的广场上几队身穿运动服的中年妇女在跳舞。一些情侣挽着胳膊在旁边溜达,有说有笑。路上的车很少,于是有几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捧着手机,大概是在玩什么网络游戏。
看样子这些人不打算去避难了。
天哪,这是末日,为什么这些人跟过节一样?
罗振掏出一支烟,立刻有几个陌生的路人对他投来鄙夷的眼神。经过这样一次末日来袭,所有人对环境的敏感都达到了极致。他悻悻地把烟塞回去,双手插兜沿着街走,反射膜让地表气温骤降,就算穿着毛衫外套还是觉得有点冷。
就要到最后的时刻了,罗振犹豫着,给柳欣拨了电话。
两人之间已经没那么别扭了,但是总还有一层什么东西隔着,就像是塑料反射膜。她现在和她的父母还有孩子住在一起,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罗振不忙的时候,一家三口会相约着出去吃饭、逛游乐场、送孩子上下学,过和正常人一样的日子。
从柳欣离开家到现在,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罗振,或者柳欣,大概谁提起过,停止这种生活,回到一起。但另一方可能愣了下神,或者犹豫了一秒钟,然后这个提议立刻变成了自取其辱的行为,接着升级成争吵。于是一家三口就这样“不离不弃”地过了下来。
用方敬诚的话说,“两个傻X”。
罗振对这样的评价也无法否认,相信柳欣也会赞同方敬诚的看法。
电话响了两声,被挂断了。
还好,不是无人接听。
罗振曾邀请柳欣一起来避难所,但柳欣婉言拒绝了,说还有一些工作要忙。罗振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人之间只是保持每两天一次的简单问候。
“你在哪儿?距离照射还有三个小时。”罗振发微信问。
他站在一个小摊前,圆筒状的炉子里烤着红薯,余热散发出来,让罗振暖和了些。
“我在家。”柳欣回复。
家,罗振看着这个字,它包含了一个很陌生的概念。这一年多来,柳欣从来没有回去过那里,而现在……末日就要来了,如果想让谁陪在身边,罗振想,那一定还是柳欣。确定了这个答案之后,他又想问自己,为什么女儿连前五名都没排进去?
罗振买了两个大个的烤红薯,然后用一千块钱跟路边的一个年轻人换了一辆电动滑板车。年轻人认出了他,张着嘴说:“哎?你是……”
罗振嘿嘿一笑,在黑暗中辨明位置,往家的方向驶去。
柳欣站在阳台上,望着漆黑的天空。罗振进来,柳欣说道:“你把家收拾得不错。”
“最近不怎么在家里住,就没折腾。”罗振说道,把烤红薯放在餐桌上。桌面铮亮,显然柳欣刚刚打扫过。
他走到阳台前,与柳欣并肩站着。两人都没有话,所有的想法仿佛都被黑暗吸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亮起了星光,一闪一闪的。罗振咦了一声,皱起眉头,星空与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那些星光太亮,又太多,排列的方式也很陌生。
星光的亮度在继续加强,光竟像是有实体一般,顺着星星从天空向地面延伸。
罗振明白了,那哪里是什么星光,而是太空中的碎片垃圾在反射膜上打的一个一个的洞。
太空轨道上有超过两亿块碎片,罗振还记得最早的时候拍下的地球光环的照片,那就是透镜光芒照射在太空碎片上形成的。
幸好那些碎片很小,10毫米以下的碎片占到99%以上,就算擊穿了反射膜,也造不出什么致命的伤害。
来自亿万光年外的光还在继续增强,天空由黑转紫,光芒从无数颗星星那里洒下来,在空气中留下一条条光路。就像……就像是整个天空变成了巨型的淋浴花洒。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过阳光的罗振甚至感觉到一丝暖意,沐浴阳光这四个字再确切不过。
他转身去书房,翻出许久未动的摄影设备,想把这46亿年来仅此一见的景色拍下来。但当他看到柳欣的眼神时,罗振停下动作,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把相机和镜头放在地上,走回到阳台边,与柳欣继续并肩站着。
光走得很快,从斜着射向西方,再到垂直向下。头顶上反射镜完全挡住了强光,在照得发灰的反射膜上留下一片巨型的阴影。之后光线又偏向西方,罗振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一束光爬进罗振家的阳台,缓慢而稳定地向客厅走。光斑照在地上,亮得耀眼,行进的轨迹正好将柳欣和罗振两个人分开。
罗振能够感觉到那束光带来的热量,那团直径不到十厘米的光斑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烤得家里老旧的木质地板都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
柳欣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那是什么?”罗振问。
“你没看过?”
“没有。”
“我走的时候,留给你的信。”
“什么?你放哪儿了?”
“就贴在我梳妆台的镜子上,这一年多你都没看到?”
“谁没事去看你的镜子。”罗振嘟囔,“写的什么?”
“没什么。”柳欣说,她把那封信伸到光斑下,等着。
罗振意识到柳欣想干什么,他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徒劳地想把那封信烧掉。等了一会儿,他才说,“没用的,我让你看的那本《华氏451》你肯定没看过吧。”
“怎么了?”柳欣说。
“纸的燃点在200度左右,这光最多有个六七十度,着不起来。”罗振控制着自己,现在不是表现得得意洋洋的时候。他垂着眼看着柳欣,突然一附身,向那封信凑过去。
柳欣以为罗振要抢信,情急之下就手把那封信往嘴里塞,然后又因为信上太热而吐了出来。
“你干什么?”罗振问。
“你干什么?”柳欣怒道。
两人沉默着对视,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开始哭,反复了几次。这一年里发生过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之后,罗振趴在地上,追着那个光斑看。随着角度的偏移,光斑暗了一些,在它的内部,并不是混沌一片,而是隐约有絮状缥缈的东西。罗振用手机拍了几张,继续趴在地上看。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柳欣,尴尬地向她笑笑,伸出一根手指说:“最后一次了。”
罗振拨给潘教授,电话刚接通,那头就兴奋地喊道:“罗振,我们成功了!没有危险了!”
“你先别说话!”罗振大声说,待潘教授冷静下来之后,他继续说,“时间不多了,你快带着你的人从避难所里出来,找到附近能找到的光斑。那里面有星云的图样,我不知道,大概是小孔成像什么的原理吧,快去研究吧,估计离光照过去,还有几十分钟的时间。”
罗振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一边,对着柳欣说:“我看够星星了,我错了,让我回家吧。”六年后
罗振和其他几百个家长一起,在学校门口等着考试结束。这是罗小妹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考试,直接决定着她能够进入什么水平的初中就读。
几百个家长站在那里,鸦雀无声,生怕谁咳嗽一声影响到里面孩子的考试。
罗振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两张银色的反射膜一前一后,优雅地飘浮在几朵棉絮状的云之间。
那天之后,人们开始按计划回收反射膜,让阳光重新回到地面上。然而在回收的过程中出了一些状况。有一部分反射膜由于太空碎片的击打已经千疮百孔,在回收过程中撕裂开来,脱离了控制。只有83%的反射膜集中起来,直接射向太空深处。剩下大概几十万张反射膜分布在距离地面85千米-300千米的天空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
最初人们对这些失去控制的反射膜充满恐惧,仿佛它们是在头顶飘荡的幽灵,随时有可能飘落下来,造成可怕的事故。但后来,根据科学家的计算,这小部分反射膜让太阳的照度降低了5%,原本愈演愈烈的气候变暖现象得到了缓解。人们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天使的翅膀”,人们这样称呼那些反射膜。
后来还出现了“观膜者”“追膜人”之类的爱好者团体。
罗振一个都没有参加。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家长们躁动起来,开始向校门口聚集,踮着脚尖向里面看。
又过了很久,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才从教学楼里一涌而出。
罗振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了女儿。罗小妹昂首阔步,大摇大摆,手中考试用的笔袋甩得仿佛随时都会飞出去,看那架势就好像已经拿到了上海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样。
“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罗小妹答道。
“还行吧?‘还行吧就把你嘚瑟成这样?”罗振说。
“主要是最后的作文,我觉得写得特别好。”
“什么作文?”
“写一个你最崇拜的人。”
罗振皱起眉头,“这学校也真是的,给小学生讲什么崇拜。”
“你猜我写得谁?”
“谁?”
“当然是老爸你了。”
“我?我有什么好崇拜的?”
“你听了我的题目就知道了。”罗小妹清清嗓子,“我的父亲,那个两次拯救世界的男人。”
罗振差点被一口口水呛住,“什么玩意?”
“你啊,你不是拯救了两次世界吗?第一次,算出了末日来临的时间,第二次提出了塑料反射膜的方案。”罗小妹掰着指头数道。
罗振干咳两声,“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这个干什么。”
“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刚才出来的时候我都问了,那些同学里面,十个里面有八个写的都是你。”
“哪有那么夸张。”罗振感到脸上发热。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从报道上看来的。我呢,我有第一手的资料,你睡觉打呼噜啊,经常不洗脚被骂啊,还有害怕蛇啊,上回我挖到一条蚯蚓,你以为是蛇,都吓哭了。我把这些都写上去了。”
“大小姐,求你了,也不能这么埋汰你爸啊。”
“写都写完了,没法改,我觉得还不错。”罗小妹仰着头笑道。
罗振愣了一下,“好小子,你学会骗你爸了。”
“我真写了。”
“好了好了,我们中午吃什么?今天庆祝一下。”罗振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连忙换个话题。
“不出去,我要在家吃。”
“不行,你妈早就计划着出去吃了,她懒得做饭。”
“那你做。”
“我更懒。”
“我让我妈跟你说,你敢不答应?”
“啥意思?我,拯救了两次世界的人,在家里就这地位?”
“我妈说过,要不是看你拯救了世界,都不打算让你回家。”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是我不让她回家的。”
“我问我妈去。”
“别,求你了。”
……
【责任编辑:迟 卉】
① 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PTSD的核心症状有三组,即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回避和麻木类症状、警觉性增高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