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1
空旷的小区广场上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不断地重复着一个空翻动作。他从滑板上起跳,经过360°空翻又降落在飞速前行的滑板上。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精确又流畅自然,就好像有一台看不见的机器在控制每块肌肉的力量和速度。这台“机器”就是人人拥有却未见得被开发的大脑。
他如此专心致志,以致没有发现有人向他走来。直到那人喊出他的名字——“萧阳”,他才条件反射似的抬起了脸。
“这是一个陌生人。”萧阳的脑子里刚浮现出这个念头,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他的力量迅速消失,但是神志是清醒的。他看见一辆黑色大切诺基驶来,两个彪形大汉把他塞进后座。
“你们想干什么?”萧阳还可以说话,可是因为喉部的肌肉麻木,他的声音就像蚊虫一样细小。
“别担心,你发挥天赋的时候到了,还可以获得一大笔钱呢……”
大切诺基忽上忽下地开了几个小时,终于停下了。
这里就像一个军事要塞,门禁森严,萧阳可以听见厚厚的铁门打开时发出的沉闷声音。他的力量正在渐渐恢复,之前吸入的药物正被肝脏代谢。抓捕他的人应该知道这点,所以提前给他戴上了手铐,把萧阳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拷在一起。萧阳飞快地思考着对策:要装作毫无力气的样子,等到对方松开手铐,就飞快逃脱。
这时车门打开了,萧阳被推上轮椅,推进了一座白色的建筑。这里有走来走去的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空气中似乎飘浮着消毒剂的气味。萧阳猛然醒悟:一定是遇上贩卖人体器官的团伙了,他们将把他的内脏切割,给私下收购器官的有钱人换上。萧阳的呼吸急促起来,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
轮椅在一个房门前停下,抓捕他的人用指纹验证,门开了。里面果然是手术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已经在待命。萧阳被抬到了手术台上,手铐这时才被松开,那个人微笑着说:“祝你好运!”
萧阳像野兔一样猛跳起来,闪电般冲到门口。他所有的动作技能都复活了,此刻在本能的驱使下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冲出了大厅,即将靠近大厅的玻璃门。突然,一束光线追上了他,麻痹肌肉的药物再次进入体内。眼前的一切从快进变成了慢镜头,穿着白大褂的人从四面向他走来,消失在他重重低垂的眼帘之后。
当萧阳再次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布置非常温馨的房间里,耳畔还传来轻柔的音乐。他惊奇又迷惑地打量着四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昏睡前的一幕。他连忙摸自己的身体,看是不是少了什么部件——可是没有伤口,身体完好无损。他刚刚舒了一口气,感觉头皮有点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被镶嵌了一块金属。
“请不要触摸电极!”话音刚落,墙上的落地镜旋开了。萧阳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朴素的T恤。
“我叫迈克,是一名程序员。”年轻人说,“我知道你一定很担心,但是请相信,你现在很安全。只要完成我们的补天行动,你就可以带着一大笔钱快乐地离开。”
思考了半分钟,萧阳说:“你们需要我干什么?我一定照做。”
迈克说出了他们的计划:早在20世纪末,第一台手术机器人就已经诞生了,经过不断改良,已经可以完成大部分外科手术,唯独无法“进犯”人脑。脑外科手术要求很高的精度,即使让微型机器人进入人脑,外科医生也很难操纵其完成手术。长久以来,科学家和公众都对需要切割核团或植入电极的脑部手术抱有戒心,生怕重演“脑白质切除术”(脑白质切除术是葡萄牙医生莫尼兹发明的一种治疗精神分裂的手术,曾获194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后因使大量病人丧失自主意识而被废止)的悲剧,有关脑部手术机器人的研究方案经常触礁。然而,总有病人需要做这类手术,比如黎天慧。 2
黎天慧是富豪之女,自幼酷爱舞蹈。她获得过国际舞蹈大赛的银奖,是一位很有潜力的舞蹈家。在一次演出中,她不慎从升降舞台跌落,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强烈的撞击在她的脑部形成了3个癫痫病灶,分别位于中脑、丘脑和运动皮层。她不能运动,稍一运动就会全身抽搐,这意味着她的舞蹈生涯彻底结束、随时可能摔伤或摔死。药物治疗无效、物理治疗无效,手术切除病灶会造成终身残疾,唯一可以拯救她的办法来自一项还在探索中的实验——通过手术机器人向癫痫病灶注射少量蛋白质凝固剂,使病灶部位的神经元变性,这些神经元将不再异常兴奋,而是逐渐坏死,被神经胶质细胞取代。
迈克说:“你的任务就是通过脑中的电极和芯片来操纵微型手术机器人,机器人根据你的大脑皮层发出的运动指令前进或转弯,然后在规定时间内释放药物到指定脑区。”
萧阳问:“为什么是我呢?”
迈克说:“因为你是跑酷冠军。”
萧阳苦笑了一下。他热衷跑酷,这给他平凡的生活增添了激情,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会跑进另一个人的大脑。他有点无奈地说:“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我?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的,现在我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
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我们没有时间。”
这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黎天慧是我的女儿,她现在情况很不稳定,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必须在24小时内学会操纵手术机器人,然后到她的大脑里去消除那些病灶。手术成功之后,你会收到5 000万元的赏金。记住,只能成功,必须成功!”
萧阳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或许很多双眼睛正在监视着自己。自己的生与死也许就在某个人的一念之间。他仿佛置身两座高楼之间,唯有鼓足勇氣纵身一跃,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我们开始吧。”他平静地说。
萧阳被带到一个巨大的计算机屏幕前,屏幕上有一个平躺的像火柴棒一样的物体。
“用你的意念,让它向前运动。”迈克说。
萧阳想象它向前运动,可是它纹丝不动。
“别停下,继续想。”迈克说。
屏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公式,迈克不断输入数据,“火柴棒”微微动了一下。
“好,停!”迈克按下回车键,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过程,直到“火柴棒”听命于萧阳的大脑,要它前进就前进,要它停下就停下,速度和方向都可以控制。
迈克拍拍萧阳的肩膀:“你真是个运动天才!”
时间已经过去了12个小时,萧阳感到困倦,他说:“每次比赛之前我都得好好睡上一觉,这样比赛的时候才能够全神贯注,让我睡上6个小时吧。”
迈克说:“我们为你准备了兴奋剂,不过你进步神速,用不着那玩意儿了。你去睡吧,我再运算一会儿。”
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迈克一個人,他看着屏幕上的“火柴棒”,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兴奋。萧阳不过是一个工具,真正首次操纵微型机器人进入人脑的是麻省理工大学高材生、脑机接口专家——迈克。他会青史留名,也许饱受争议,然而一定会在科学史上被人们记住。 3
萧阳睡醒之后,要求见一眼黎天慧。
就像运动员要事先熟悉赛场一样,萧阳想看一看他即将进入的那个脑的主人。无菌病房里的黎天慧正在深睡,全身插满管子。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清一双伤痕累累的脚。
“那一定是练舞蹈练的。”萧阳想,“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努力,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可是,完全幸福的人生是多么无聊啊。”想到这里,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对于即将进行的冒险多了几许跃跃欲试。
萧阳戴上了特制的VR眼镜,他的眼前展示出神经元交织成的森林。这些原本小得肉眼无法看见的神经元此刻高悬于黑暗的夜空,犹如后现代的庞大雕塑。神经元彼此之间靠缆绳一般的纤维相互牵连,纤维对接之处留有缝隙,供化学物质从缝隙的一侧涌入另一侧。
“目标在正前方。”耳畔传来迈克的声音,萧阳看到那里闪烁着红色光点。
“发射!”迈克一声令下,一道射线直喷光点,光点应声熄灭了。
“左转40°前行,自动搜索目标。”迈克又说。
萧阳默契地配合,当他发现类似的红色光点,立刻发射蛋白质凝固剂,红色光点又熄灭了,这意味着此处的神经元发生了变性,不再放电。
“模拟训练结束,手术正式开始。”
萧阳脑中的芯片对接上了微型机器人,微型机器人进入发射轨道,沿着预先在黎天慧颅骨上钻开的缝隙,穿透脑膜,进入她的颅腔。这款代号为“火柴棒”的微型机器人,头部是热成像系统和联络系统,身体是动力系统和药剂。
密闭的颅腔像一个巨大的黑箱,萧阳的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几秒钟,他适应了黑暗,在热成像系统的镜头下,一个个硕大的神经元就像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
神经元发出红色的光,就像无数个炽热的星体悬浮于黑暗的宇宙。虽然萧阳在模拟训练中体验过这一幕,但是和真实的场景比较起来还是大相径庭——神经元太多了,一望无际,比繁星更密集。
此刻,黎天慧脑中的神经元处在相对安静的状态。它们互不往来,密如蛛网的神经纤维上只有少许正在移动的光斑,这是电流传导产生的效应。
“向前,还有20秒接近目标。”耳机里传来迈克的声音。
萧阳集中注意力,向正前方直行。
“到达目标,准备电刺激。”
萧阳用意念启动开关,一束看不见的电流释放出去。这是一股试探性的电流,对于正常的脑组织来说,只会引起若干神经元的反应加强,而对于癫痫病灶来说,电流会快速扩散,出现“烽火连天”的大面积放电。
眼前的红光如蘑菇云一般膨胀开来,瞬间点燃了漫天的烟火。这里果然是癫痫病灶!萧阳瞄准那团红光的中心射出一发蛋白质凝固剂,期待着爆炸场面迅速停止。
然而,爆炸场面还在继续。
“糟糕!”萧阳觉得自己一定射偏了,没有击中那一小撮兴奋性高、绝缘性差的神经元。他的手心冒出冷汗,就在这一刻,漫天的烟火平息下来,那些炽热的星体渐渐恢复了平静。
“1号病灶解除!”迈克兴奋地说,“转移至2号病灶,右转35°,前行1分19秒。”
萧阳一边前行,一边灵巧地避免撞上神经元或神经纤维。他固然无法施展“猩猩跳”之类躲避障碍物的技法,但是可以通过意念让“火柴棒”在上下左右100微米的范围内瞬间位移,和即将撞上的细胞结构擦肩而过。
1分19秒后,“火柴棒”到达了2号病灶。
2号病灶位于丘脑,这里是各种感觉聚集的场所,各种感觉的传导通路均在丘脑内更换神经元之后再投射到大脑皮层。这里的神经纤维密密麻麻,就像搭满了脚手架的建筑工地,稍不留神就可能撞上。萧阳减慢了速度,“火柴棒”的身体不再是一条直线,而变得像一条蛇一样细长柔软,从神经纤维的缝隙里穿来穿去。
萧阳找到了理想的位点,向病灶中心再次发出一束电流诱发神经元反应,并用蛋白质凝固剂把那群一触即发的神经元浇灭。人类的大脑如此智慧,而组成它的神经元却如此“愚蠢”,它误以为这束电流是主人传来的指令,一如既往地执行命令,也不管病变处神经髓鞘绝缘性下降,电流扩散引起多米诺骨牌似的连锁反应。现在,这些肇事的神经元被凝固了,它们会永远沉默,再不放电。
“2号病灶解除,现在前往3号病灶,那个是关键。”迈克既兴奋又紧张。
几分钟后,“火柴棒”到达3号病灶。这个病灶体积最大,更麻烦的是,它一旦兴奋,病人的肌肉就会抽搐,对于“火柴棒”而言不亚于一场地震。
萧阳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一束微弱的电流,神经元没有反应。
萧阳把电流加强了一些,又释放出一束,还是没有反应。
他正要释放第三束电流,忽然电光火石一般,一大片红光照亮视野。萧阳下意识地启动开关,发射蛋白质凝固剂。红光亮得耀眼,而他的眼前一片混乱——病人正在抽搐,虽然使用了肌松剂,只有少量肌束在颤动,但是已经引起了脑脊液的异常流动。在“火柴棒”即将偏离目标之际,萧阳对准红光的中心,把剩下的蛋白质凝固剂全数发射出去。
红光扩散,眼前仿佛燃起一片火海,无数神经元兴奋地放电,上亿囊泡中的神经递质如同炸弹一样接二连三地迸裂。此刻,黎天慧脑电、心电、呼吸全都陷入混乱,监控系统响起一片报警声。
萧阳心一横,启动最后的应急方案。“火柴棒”伸出两根细长的微型刀片,他要用这刀片横扫那些疯狂的神经元。这必然会引起出血和炎症,但是相比开颅手术的创伤还是轻微得多。
锋利的刀刃掠过那些神经元的胞体和突起,细胞碎裂发出高亢的尖叫,纤维断裂发出嘶哑的呻吟。死亡来临之际的神经元燃烧成一片火海,火光刺得萧阳睁不开眼,也刺激得他疯狂挥舞刀片,一直拼杀到“火柴棒”动力耗尽,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此时他才发现,眼前一片黑暗。是自己瞎了,还是黎天慧死了?他失去了一切知觉,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触感,没有气味……只有无穷无尽的虚空。巨大的恐惧袭来,他从万丈悬崖坠入无尽的深渊。
……
“你好吗?补天者。”萧阳醒来的时候,耳边传来轻柔的女声。
他想坐起来,但是被一双手轻按住,“不要急,你没有瞎,你只是暂时性失明,过几天就会好。”
萧阳伸出手去,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是……”
“我已经能走路了!不过,你损伤了我的两个皮层功能柱,左手手指有点不太灵活。”
“哦……”萧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可以从一座高楼的楼顶跳向另一个楼顶,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却难以克制此刻的慌乱。
“功劳都给你了。” 迈克从身后拍了他一下。
“我们到窗户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黎天慧提议。萧阳被扶上轮椅,推到落地窗边。他听着他们闲聊,知道现在是夜晚,天气很好,可以看得见银河……
萧阳抬起头,想象着头顶的银河是什么模样。他深呼一口气,全身的肌肉慢慢放松,无数信号传递到大脑,令他感受到身体的真实。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啊,看见过另一个宇宙的银河,还有熊熊燃烧的、数不尽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