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博
“我真的觉得我们姐弟俩接受的教育历程是AB对照组,作为试验品,我没有像弟弟那么激进,他是直接学专业技能,我还是经历了一些传统体制内的教育。所以,我觉得父亲是在我们身上做测验吧。”盛世香樟苑别墅执行董事、上海乐景运动幼儿园董事长周荣辉的女儿周旻秀开门见山地说道。与很多家族企业教育子女的路径不一样,周荣辉并没有以毕业证书、学历为导向和评判标准,而是对子女的生活技能、适应能力和应变能力提出了更多的要求。
37岁的姐姐周旻秀和30岁的弟弟周承汉都是家族的第三代,他们从小就开始进入家庭组织里学习,接受家族生活方式、企业运作观念,也都有不同形式的留学经历。如今,在家族企业从事幼儿教育服務以及社区生活文化营造的项目时,他们结合自我求学的经历发现,不管身处哪种文化体系,或是选择了哪种教育方式,自己要做的就是更多地适应场景并调整自己的方式方法,这才是教育过程中最好的一课。
关于“家族企业接班人教育”的话题,两代人共同接受了《家族企业》杂志的专访。
《家族企业》杂志:姐弟二人都有留学的经验,也都回到了家族企业学习和承担工作。你认为,海归二代不接班的原因之一,是留学带来的文化差异造成的吗?
周承汉:以我的个人见解以及我的观察来说,这是一个误解。如果在接班人幼小的年龄段,家族就及早进行准备、培养和深度的沟通,可以很好地解决接班难题。所谓的“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说辞,我个人是不太认可的。
我觉得接班问题,最核心的要素是需要有深度、有技巧的沟通。我身边的一些家族企业成员,按照“以终为始”的思维模式,从下一代3岁起,就开始以接班人的方向去培养他们,并告诉他们:“30年以后,你要接管家族的事业。”以此来赋予孩子强大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家族企业》杂志:姐弟的求学之路经历了怎样的阶段?留学的期待是什么?
周承汉:我留学分了几个阶段,因为家族祖辈早期在澳大利亚设立了一些投资项目,所以有比较便捷的资源可以利用,我在澳大利亚读了小学和初中,到高中时又返回祖国新加坡的一所公立学校,所以,我接受的教育是公立体制、私立体制的一种组合。
我们留学,更多是为了体验不同的生活,学会独立,而不是需要一块敲门砖。在我们的认知里,从没有约定,必须获得怎样的学位、学历才可以到家族管控的企业里面任职。但是,真正的学习,还是从进入企业、踏入社会开始,这才是学习的第一章节。我发现,虽然学校教育是一个很不错的开端,但它能给予的非常有限,还是要靠进入实战场,练就最真实的经验。
周旻秀:我现在回忆求学之路,是从小到大换了大概11所学校。很多人特别不理解,问我是不是学习成绩不好,或者常常被学校退学。当然,换学校的主要因素是爸爸妈妈的工作,需要到不同的城市、国家。
现在回想起来,我经历了很多不同教育体制的学校,公立、民办、双语……我觉得,求学之路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个整体性的适应,而非单一的西方的教育或传统学院派的教育。在我们家族的定义中,求学就是能不能适应不同的体系、适应不同的价值观,怎么样在这个过程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这就是父亲的教育理念带给我的影响。
对于我们的重大选择,我父亲做的决定是,“这个你可以尝试,这个你也应该尝试,那个你更要去经历。”所以,对我们来说,求学就是一路试错的过程。我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毅然决定休学一年,积累一些工作经验,没想到工作之后发现,学校很没有挑战性,所以就没有再回去完成大学学业。 现在回想,那时我选择进入社会转型适应,对现在是非常有帮助的,因为局势就是充满了各种变数,你怎样运用身边最好的资源去做一个选择,这是任何大学没办法教授的。
进入社会第15年了,我发现原来学校不是唯一的求学的空间,现在很多国际化知识都能够随时随地学习,所以我相信,未来的二代教育选择,并不一定要出国,甚至不一定要去国外的大学,只要观念上有调整,可以通过很多教育的方式方法达到求学的目的,比我们当时更有优势。
《家族企业》杂志:您当时对两个孩子的教育方式,是一种什么样的初衷和理念?
周荣辉:我的初衷是自由。因为我高中毕业后在新加坡参加“国民服役”,接受了两年半的训练,失去了很多时间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在服役期间,我很渴望自由。但是毕业之后,我到父亲朋友的企业里实习,因为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我又失去了自由。所以,从那时起,我开始告诉自己,要掌握一些能使自己有时间自由和思想自由的能力。后来我去英国学了注册会计师的专业,但是回国发觉,很多基本的东西自己都不会,这时候就意识到,所学知识与实践相结合的重要性了。从那之后,我快速地把实践的空白填补上了。
所以,我在培养孩子时就明白,家族企业接班人的教育顺序应该是什么样的,它不应该把对孩子的学历要求放在第一位,对家族企业的孩子而言,尽快掌握实践能力、生活能力、应变能力,才是更重要的。
家族企业经营者有这样的选择权和自由权:不用根据一般传统的教育规划,即必须经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才可以找份工作。我们家庭的沟通里,从不会出现的一句话就是,“将来你要去找一份怎么样的工作,你要去哪里上班。”我一般会说,“你将来需要做的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业,或者是完成什么样的任务。”以此为家庭教育的导向。
家族企业对孩子的培养也要有这样的意识,而且他们有很大的灵活空间,所以要提早给孩子提供学习的场景,可以从孩子一出生时,就把他带到公司里,比如企业的办公室。就像我从小跟父亲一起打完球,就会跟他到工地去,听他跟供应商、跟客户的讲话,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心里就有点想跟父亲一起做一些事情,想跟他学一些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那么,我在培养下一代时,就有这样的意识,他们从小就常常被我带到办公室,我甚至把一些工作也当做一个家庭活动。有时候孩子下课后,我不会把他放到托儿班,而是让孩子到办公室来,看看我们的工作环境,让他们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姐姐帮我复印、帮我装订,我也会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慢慢地,他们觉得去办公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当他们把企业当成是一个很亲切的场景,尤其是当他们跟员工、团队产生一种互动关系的时候,你发觉,他们会有归属感。 比如说,现在企业里很多工作了十几年的员工,是看孩子们长大的,如今他们变成一个团队的合作伙伴,这样的传承,就变得很自然。再比如,儿子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跑到我办公室,因为那有一台有线电视机,他可以看一些他喜欢的节目。但当他坐在老板的座位上,可以从一个老板的视角去看公司。
《家族企业》杂志:弟弟那时候多大年龄?是什么感受?
周承汉:大概三四岁,坐在父亲的老板椅上看动画片,当时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感觉还是蛮痛快的。
《家族企业》杂志:在您的记忆中,父亲与您从小的沟通和教育的方式是什么?对您影响最大的,并被传承下来的是什么?
周荣辉:我父亲也一样,他在跟我沟通时,同样在说,将来我怎么可以协助他,跟他一起做哪些事。而且,从小开始,他就讓我慢慢尝试不同的东西。比如,在我15岁、弟弟12岁时,父亲让我和弟弟两个人单独到日本参加世界博览会。这就是我们家族的“英雄之旅”,离开家庭,到外面走走,了解世界的状态。
其实,这是学习的古代罗马帝国时期的“英雄之旅”,原意是皇帝在王子要继承王位之前,要求王子必须经历“英雄之旅”,比如,他要在没有家族支持的情况下,独自带兵打仗或者去一些国家远征。在我的家族,就把它转变为,子女要独自一个人出门远行,面对无法预知的各种变数,独自解决困难,以此来增加抗挫力、应变能力等等。
相比父亲对我的方式,我在我的孩子这里,做得更彻底,“英雄之旅”就是让他们到不同的国家学习不同的文化,适应不同的教育体制,面对不同的老师和同学。很多家长觉得,不稳定的环境对孩子不好。但我反而觉得,当你给孩子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时,就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包袱。因为一旦稳定的环境没有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对家族企业的孩子来说,在各个阶段开展“英雄之旅”都很有必要,这是他们了解独立人格的很重要的方法。比如我的女儿,她最早从7岁就开始“英雄之旅”了。
而她更长期的英雄之旅是在12岁,小学六年级时到澳大利亚的姑姑家里住了一年,让她了解了在脱离了父母的安全环境后,该怎么样应对。她从小在台湾长大,讲的是中文,英语能力很差,所以我就提出一个要求,“你不能跟说中文的朋友在一起,因为这样你就只会讲中文,你必须跟澳大利亚当地人在一起,锻炼英语,并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
《家族企业》杂志:女儿这么小开始“英雄之旅”,当时在您心里,有没有担心过?
周荣辉:基本上没有担心过,是蛮期待的。
《家族企业》杂志:姐姐印象最深刻的“英雄之旅”是一次怎样的经历?开始有没有抗拒?后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周旻秀:印象最深的“英雄之旅”肯定是去澳大利亚那一年。
第一个印象最深刻的是文化冲击,是父亲定的这个严格的规矩带来的? 不能说中文。我就觉得很纳闷,明明就是我们的母语,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于是,刚开始去的一两个月,我只点头、摇头,拒绝开口。但为了生存,最后逼着自己必须开口,慢慢就突破了所谓的“语言关”,在学校里面开始交朋友,这对我的文化冲击是很大的。 当一年时间到了以后,我觉得在澳大利亚挺好并且想继续时,姑姑说,“不好意思,你的时间到了,你必须得回去。”很多身边的朋友都会问我,“人家的父母都是要赶紧让孩子在国外适应并留下来,你们家怎么是反过来的?”所以那一年的“英雄之旅”,是去的时候抗拒,回来的时候不愿意回来。但这也为我后续适应多元的文化奠定了一个基础。
第二个印象深刻的差异是,跟自己父母之外的人一起生活,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虽然很多人觉得家人应该是一样的,但事实证明不尽然,特别是我的两个表姐跟我差不多大,我会有很大的心理落差,“姐姐为什么不像爸爸妈妈一样让着我,而是有一些争执?”所以那时我就明白,虽然是一家人,但还是需要遵守一些边界和规则,不是说我想干嘛就干嘛,这确实给十二三岁的我带来了非常大的影响。
我在台北时,读的是传统的公办学校,到了澳大利亚接受的是比较西方的教育体制,然后又回到台北一所公办学校。所以很多人都说,“你疯了,你这样转换,你父母是没想清楚还是没有想好?”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要求很高,就是无论去哪里的学校,学习成绩必须得好,而且我确实也做到了。所以,现在回想起来,这培养了我做事的态度、适应的能力。从那以后,再到不同的地方求学时,我并没有觉得是在换学校,只是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又比如,我从来没有在新加坡念过书,但在高中的最后两年我是回去念的,别人说,“高考的时候回国,你们家真的很神奇!”记得我们在新加坡申请学校的过程中,教育局的面试官都问我妈妈,“你确定吗?”我妈妈说,“没关系,她可以的。”当时我也觉得,有差别吗?没什么差别吧。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我可以很自信地说,不管身处哪种文化体系,或者是选择了哪种教育方式,你要做的就是更多地去适应场景并调整自己的方式方法,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一课。
《家族企业》杂志:刚刚承汉也提到,家族代际之间的误解和分歧肯定是存在的。那么,周老师您对于代际冲突是怎么看的?双方应该如何消除分歧?您一般是怎么做的?
周荣辉:无论是哪一代人,不管在哪一个国家,家族成员的基本需求是一致的,比如说渴望做得更好、渴望被认可、渴望成长、渴望有自由的空间,这些都是基本的需求,只是实现的方式方法不同了。
当然,两代人之间还存在“后浪推前浪”的自然规律,所以我就必须常常去阅读、了解信息,或者到外面看看,明白最近社会上普遍关注的是什么。比如,最近我女儿跟我介绍B站,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就去了解,这样就会把我们两代人之间的信息同步。当然,我发现很多家长会给自己一个借口,“我不懂,我没时间,我已经老了”,所以就拒绝接触新事物。当时间久了,所谓的隔代差异就会越来越大,两代人的思想就不在同一个频道了。
因此,家长不能站在一个权威的立场,高高在上,“我都懂,所以孩子们必须听我的”,这就会产生问题,我的方式是,培养家庭成员的阅读习惯,又建立了家庭图书馆。我如果发现市面上好的图书,就会为每个人买一本,大家同时看,这样就会产生同步的内容交流和知识掌控,减少了代际之间的很多隔阂。对于年轻人关注的东西,我都会先去了解、学习,再决定用不用,怎么利用好它。当然,减少分歧需要双方互相理解、共同来克服,年轻人也要明白和了解生命周期,以及人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不同需求,两代人双方都要互动了解。
后记:在接班人进入企业实战后,面对家族代际冲突,他们的方式,是采取了两个具有特色的家族企业生活场景来解决问题。这些场景是什么?家族又应该如何形成共同的使命感,做好接班人教育规划?下期将重点讲述,周荣辉家族是如何“自然地把公事带回家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