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晶晶
(一)
镇上的村小旧房改造,红砖绿瓦匆忙卸下,看过去,再难见当初的模样。拔地而起的高层楼房外围,新栽了一排孱弱的树苗,只在风起时有自柏油路飘舞而起的微尘,肉眼几乎看不到,心却可以嗅觉一缕从前的芬芳。
女孩有细碎的短发,藕绿的连衣裙和深蓝的粗布书包。如果你看得仔细,你会发现她衣裙的胸前绣着一只肥肥壮壮的红鸟,她斜挎的书包上镶了一颗金黃的五角星。母亲告诉我,娃儿们上学,要“展翅高飞”,得“天天向上”——即便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中依然时不时揪起这些隶属子童年的底片,百看而不厌。
父亲下地,母亲持家。母亲的手很巧,纳鞋底,绣鞋垫,旧衣改造,比如给短了一截的袖口撩上皱缩的花边,比如把磨了小洞的裤子膝处补上有序的纹理。阳光下,灯光下,她总那么一针一线地贮,偶尔把钝了的针挨在头发上打磨,间或歇下来,轻啜一口热茶。
小小的我伫立在旁边,看得忘记了时间。母亲拽过我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十指尖尖,女红不难。丫头哟,等你长大了就会做活喽!”
我咬着指头盘算:究竟什么时候长大呢?
(二)
隔壁班那个叫“盛华”的女孩,新近从东北的某个城市转学而至。眼睛小,嘴唇厚,我挑剔:不漂亮喔。可我也承认:她的声音超好听。她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会在课下毫不羞怯地讲一口甜滋滋的“普通话”:“这是毛呢裙,雪天也能穿!”“这叫背包,商场才有卖!”每逢课间十分钟,我守在教室门口等她经过。她头上扎了好些个的“小麻花”,最中间的辫梢绑一朵粉嘟嘟的“花”,跟着她轻快的步调左顾右盼,简直跃出香气!我羡慕得直咂嘴巴,她却警觉,有次突然转过身,“你在看我吗?!”我落荒而逃,此后也暗自憧憬着蓄起长发。
冬去春来,当我如愿以偿梳起长长的马尾辫时,母亲给我做了各式各样的头饰:随便一根橡皮筋,一块碎布头裹成圈,皮筋穿过去,布圈再展开,便是怒放的大丽菊;粉笔描了形状,剪,缝,钉上塑料珠子扮作眉眼,塞进少许珍珠棉,封口后固定在黑色的发卡上,就取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美意……哪怕一截彩色的塑料纸呢,母亲也亲自收集了,用热水瓶熨直,每边剪个玲珑的夹角,寥寥几下,就得浑然天成的蝶儿。母亲说:“店里卖的可不如自己做的可人,也贴心呢。”我完全认同母亲的观点,这之后我捏着嗓子跟盛华讲:“我妈做的,哪都买不来!”
(三)
邻家哥哥的一本《安徒生童话》丟给我,他皱着鼻子,一脸不屑,“喏,小女孩的东西!”我捧起来,喜由心生,爱不释手。拇指姑娘能用花辦儿做床垫,小美人鱼定然拥有光彩夺目的晚礼服……那一桩桩、一幕幕,似乎不是故事,似乎就在身边,根本就是我的故事嘛。那个爱做梦的年纪,我爱臭美,也爱较劲儿。
还是盛华,头一年的端午节,贪吃的孩子只懂得纠缠父母煮几颗红鸡蛋,她却别出心裁,率先在脖子里挂串珠子,末了点缀着桃红色的香包,晃来晃去,“招摇过市”!她说那是她们家乡的习俗,连我们+九岁的女老师都追问到底哪里买得到。那一天下来,我年轻的心彻底乱了,什么《九章算术》,什么诗词歌赋,唯有香包才活色生香!它从屈原、祖冲之,抑或李白的年代穿越到身前,剪不断,理还乱!
夜里挨到大人们睡下,我悄悄跑去堂屋抱出妈妈的“百宝箱”。偷偷揣一团绿油油的丝线,挑一颗白得发亮的玻璃纽扣,丝线和纽扣攥在手心,浸出汗来。第二天的夜里,我蜷缩在被窝里,借一点儿窗外的月光苦心“运作”。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使用针线,我学母亲的样子戴上顶针,仿佛扣了硕大的扳指却始终对不准针尾。我扎到了手指,擎着圆圓的血珠儿,疼呀!心却乐开了花。
依稀记得第三天的早晨,我飞快跑出家门,立马把它戴好,迅速塞进衣服,一路上有些遮遮掩掩却又故意朝伙伴们炫耀:“我奶奶给的哦,用来庆祝端午节。”端午节过了,奶奶眼睛花了,居然没人拆穿我的谎言。我始终得意,以至于绿丝线上的白纽扣不知何时遗落在何处。
(四)
湿热的盛夏,学校餐厅里的伙食并不出色,每到周日下午,我们一帮美术生约在一起,翘了自习课溜去校外喝酒,吃宽宽的“团圆面”,回来以后躲在画室里唱歌;也被老师发现,做完检讨,下次又继续冒险。
那是我的高考前夕,空氣很微妙。帅气的小师弟塞给我一张纸条,趁我发愣的片刻说“喜欢我”,然后红着脸跳开去。爱情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想都可笑,心却柔软了许多。我得承认我走了神,因为我一点也不向往“相见时的颤抖,离别后的不安”,可彼时的我突发奇想,如果把“爱”锁在钥匙扣上会不会“气质”很多?后来我果真用两块水蓝色的眼镜布拼成一只丑丑的小狗,给他;他拍手叫好,还那么信誓旦旦地挂在腰上。
高考结束以后的暑假漫长。没有电脑,填了志愿,查了分数,剩下所有关于录取的信息依赖于《新闻联播》,全家人陪我纠结,忐忑。求学之路的空当里我尝试使用钩针:左手绕线,右手握针,透过银色的钩子将粉色的毛线拽出活结,接着小心翼翼地穿入下一针,再出线。成排,罗列,组合……当一个小巧而瓷实的茶壶垫诞生时,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大学来了,“初恋”渐行渐远。梧桐树下叶隙里的波纹散落一地。
青春就这么火急火燎。
雨过天晴,母亲把柜子里保存的几包散烟拿出来,拆开封,却见烟叶已经发霉变质。父亲极为惋惜,“省着省着,‘窟窿等着哪!变了质,还有啥用呀?!”
我灵机一动,把上面纤维质的过滤嘴掰下来,足足攒了一小把。生火,接一锅凉水,盛半瓢面粉,边下面粉边搅拌,水慢慢热了,浆渐渐稠了,备用的“糨糊”新鲜出炉了。
把几层旧布黏在一起,挪到明亮的太阳底下晒千……
把过滤嘴顺势挨紧粘贴……
以塑料膜密封……
我做了一只雪白的猫咪。
多年以后,它挂在老家的客厅里。我们对视,新鲜如故。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