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二木
湿热的夏季,邮递员王继勇走过一片拆迁特有的断壁残垣,来到林家旅店门口,晒黑的结实手臂暴漏在刺眼的阳光里就像四面楚歌的项羽。
我当时正在吃一根化了一半的冰棍,听到他说:”林伟国的信。”
我慢腾腾地站起来——在这样的天气下。估计没有几个人会身手敏捷。我接过信封包裹的厚实物体,但我当然不是林伟国,林伟国是个男的,比我大二十六岁,林伟国是我爸。
“林伟国是我爸。”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走了。
信封上署名聂尔聪,姓聂名尔聪。我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个人。然而我不记得不代表别人不记得,于是我拿去自己家旁边住的一个房间,穿过一堆码成不同高度的啤酒饮料,找到了林伟国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妻子。入夏以来她又胖了一些,这让她心中焦躁,但她也不曾少吃。
“我爸的信。聂尔聪,你认识这个人?”
“有段时间住在三楼,不过都走了大半年了。”她立刻回答我,然后接着去看报纸。
这是一个房客。
让她一说。我也想起有这么回事。三楼上有一个特殊的房间,它本来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稍显宽阔的走廊。我的爷爷林家覃每次路过那里,看到这小旅馆里不能创造财富的八平方米总是心有不甘。终于在某一个周末之后,那里出现了一间极小的房间,放进一张床后,只容一人侧身进入,然后卧倒在床上。
聂尔聪就住在那里,每日房租五元。
泰安是一个小城,但小城也算是一个城市,工作就要比县城好找一些,也賺钱一些,聂尔聪今年四十几岁,是来找工作的,大家都称之为“找活”,似乎还是想用一个更加轻蔑些的词来形容。他每天早上出门,穿着油腻的灰色夹克,晚上回来,交房租或者要求赊欠房租。
我经过城郊的一座大桥时见过找工作的聂尔聪,那里是这个城市里体力劳动者的聚集地。停满了破旧的载着棉被等生活用品的摩托车,摩托车的缝隙间就是一个个蹲着的人影,边缘参差不齐的木牌摆在面前,简单地写着“装卸”“瓦工”“装修”等字眼。
聂尔聪占据的地理位置不算好,在一个角落里,木牌上的内容也很不丰富,只有“装卸”一个词,干瘦的手从袖口伸出搭在膝盖上。当时已经天色渐晚,一个客户寻寻觅觅地走近,立刻被当成最后的机会围拢起来,形成一小撮人群。聂尔聪没有动,依然蹲在原地,只有眼神茫然地跟随过去。
我想,他今天又交不成房租了。
聂尔聪回家的时间一般在晚上八点过后,我家旅店的前门旁边有一间小房,平时用来自己休息值班,兼卖酒水火腿快餐面,八点过后的时间是最忙碌的,房客们吃过简单的晚餐,赚到钱的那些就来买几瓶啤酒作为消遣,也用来请客。我们三个人处理这些繁杂的要求,买东西的,买了又不满意要求调换的。从啤酒盖里发现中奖过来兑换啤酒的……我在一分钟内至少可以听到四个地区的方言。
其中一个对我妈说:“你女子帮忙不少,很勤快。”
我妈笑笑:“只是过两天就开学了。”
他一脸茫然地走开,这个跨度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太大。
我抓着一把零钱,刚交到某个黝黑结实的男青年手上,就在旁边发现了气势汹汹的聂尔聪,他紧皱眉头,看起来比无处赚钱时还要焦躁许多。
“林如意,你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担心过去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事。聂尔聪疯疯癲癲的,这是整个小店都知道的秘密。他有时半夜三更大声背诵毛泽东诗词,有时躲在小木屋里抽噎。大家都猜测精神问题也是他事业不顺的原因之一。
但是看到屋里人头攒动,父亲就在五米开外,我还是走了过去:“叫我做什么?”
这时我面对着一间朝南的房间,我的奶奶马玉玲常常喜欢在那里小憩一会儿。自从爷爷因病去世,她变得有些絮絮叨叨。每当看到她去休息了,大家总是长舒一口气。
马玉玲显然是被外面的声响吵醒了,正在努力地想要下床,多年脑血栓的困扰让她下床比下泰山还难,要用手把麻木的腿脚挪到床边,放下去,再很慢很慢地穿上鞋,笨拙地给鞋带打一个结,深吸一口气,确保自己稳当地站在地面上,如果一次失败了,还得再重复一次。
这时的马玉玲正处在穿鞋的阶段。白球鞋吊在脚前掌,固执地不让整只僵硬的脚进入自己。我的奶奶额角冒出了细汗。
“给你奶奶穿鞋。”聂尔聪命令我。
我顺从地走过去,脑子里还在想,那个在大桥边瑟缩地蹲着的聂尔聪,那个当主顾临门甚至不敢上前表达自己的聂尔聪,那个低三下四地央求我的母亲再晚一天交房租的聂尔聪,一定不是刚才下命令的那个聂尔聪,那个命令很威严,很有说服力。
我给马玉玲穿戴好一切,陪她走到门廊看人,又被聂尔聪叫住了:“你过来一下。”
我做出疑问的表情。
聂尔聪说“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照看你奶奶?”
“那边……有点忙。”我只能这么说,很惭愧无力。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知道吗?”聂尔聪盯着我,“孟子说,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还有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们生活在泰山脚下,不顾及泰山老奶奶的教诲,陈元靓曾说过,子孝父心宽。”
我目瞪口呆,聂尔聪还在背诵。
刚才的男青年走了过来。他有时跟聂尔聪在一个工地上千活。给老板们装卸车上的大宗货物。他拍了拍高瘦的聂尔聪,咧着嘴笑着对我说:“别理他,他又发疯了,上次那个老板就再也不找他千活。”
趁着这个空当,我默默地走开了。
八点的热潮要一直延续到十点多,留下满地的空酒瓶。我和林伟国一起收拾周围的一片狼藉,把酒瓶打理好装回原来的箱子里便于运输,而他的妻子何爱民正在数钱。我提起了刚才和聂尔聪的对话。
何爱民没上过大学,但是在工作的时候上过电大,专修古汉语。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子孝父心宽?是《增广贤文》。”
“你知道?!”聂尔聪又出现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我那老板,我那工友,他们,他们全不知道!”
“你还挺有文化的。”何爱民笑了笑。
神出鬼没的聂尔聪手里攥着两块钱,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不过,我想买快餐面。”
“盒装四元,袋装两元。”何爱民熟练地报价。
“我要袋装的。”聂尔聪很不舍得地递过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显然是放在口袋里又被汗水浸渍过的,他嘴唇动了动,又说,“不过,能不能借我一个碗?”
坐在门口的马玉玲这时转过来:“正好要吃饭了,你跟我们一块儿吃。”
“对,一块吃。”林伟国立刻在桌边多摆了一张凳子。聂尔聪虽然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但是为人勤劳,我们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总是帮着从送货车上往下卸啤酒饮料,拎着四个铁皮桶去倒垃圾,行动千脆利索。拖欠房费的时候,也很容易能够看出来,聂尔聪真的没钱了。
那天晚上林伟国跟聂尔聪喝了大半瓶白酒。聂尔聪很高兴,笑起来的时候粗糙的皮肤上布满皱纹。
聂尔聪是个聪敏的人,当他正常的时候。
酒过三巡,聂尔聪渐渐地又开始无视所有人。无法中断地背诵着一些诗歌古文,背得很准确,可互相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他试图在中间插入一两句解释,但作用不大,比如前一句是“不及汪伦送我情”,后面又开始“大渡桥橫铁索寒”。仿佛一些经典的碎片,混乱地拼接在他的脑子里。
那是我们跟聂尔聪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聂尔聪与我们的联系从此密切了许多。他有一只常年欠费的破旧手机,等到有钱的时候,他就很大声地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今天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回来。他也喜欢背诗来考我,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得意地公布答案,不过答案十有八九也并不正确。
后来他说妻子叫他回家乡去,不在这里千活了,说得还很高兴,我们也替他高兴,毕竟装卸很累,老板时不时骂人训人。
我的母亲借给他200块路费,因为最后这几天,聂尔聪几乎连袋装快餐面都已吃不起。
关于聂尔聪的回忆,意外地清晰。
我拆开那封厚厚的信,最上面是一封红色的书柬,写着山东大学,里面有聂尔聪的名字,事件和例行公事的鼓励是打印的,名字是写上去的,告诉他,他被录取了,山东大学,中文系。
还有一份简历,说明聶尔聪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读完了硕士、博士,还附有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古典文学的学术考证,升入高中不久的我看起来似懂非懂,最终放弃了。但这里的聂尔聪是中文博士,没有提到他会装卸,会倒垃圾。
聂尔聪显然知道这一点,后面的一张信纸上,是一段俊秀的字迹,用一支出水不畅的钢笔写就,似乎是他的自白,而且是很久以前就写好了。
“我的精神应该是出了问题,同学这么说,导师也这么说,我在漆黑的漩涡里游荡,七十的老父母在乡村,还没有等到我报答他们,就已经双双离世,莉莉跟我结婚半年,没有过多少好日子,半年前(许是半年前,也可能是别的,我感觉我已疯了很久)难产,也离开了。大家话里话外,我变成这样,是理所应当,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我很孤独,明天开始住院治病,只是,病治不好,是疯着等死,病治得好,是[艮着等死。”
再下面,跟这段话又不是一回事,字迹更新鲜,也更扭曲,像是写字人的手在多数时间并不受主人控制。
“林家温情,聂尔聪甚谢。
二十载春秋不分,此生将了却逢君,
来年春临花满处,化蝶穿廊告情深。”
这是来信的全部。
我看完没多久,林伟国就回來了,抱着一台修好的电视机放在桌上,擦了擦额上的汗。我拿着信追出去,叫住他。
“爸,有房客给你来信。”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