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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我们早早相逢

还好我们早早相逢

刘斌

1

九月,我和苏婉安翘掉一下午的课,在烈阳里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终于拿到了电影票,然后窝在汗味恣肆的电影院看《七月与安生》。昔日如影随形的姐妹最后背道而驰,沧海桑田后,安生说:“就像世间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苏婉安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打湿了我的白布裙,她喃喃地说:“冰,我们以后会分道扬镳吗?”见我愣在那里,她嘻嘻哈哈地擦干眼泪,爆米花吃得嘎嘣响。

电影散场后,人潮渐渐退去。夕阳把街道染得昏黄,苏婉安一蹦一跳地走在前方,短裙随着落叶翻飞,一朵木棉轻轻地落在她的发梢,像一只跌入了稻草堆的蝴蝶,她金黄的头发流动着青春隐晦的张扬。我跟在她身后,突然发现曾与我朝夕相处的青梅,不知不觉中已经出落成一个可人儿,时光在我们之间如流水般温柔,带走稚嫩的模样,却留下了晶莹剔透的爱。

回到家,母亲刚把饭端上餐桌,空气里满是炒水芹的清香。她温柔地说:“回来啦?今天补习得怎么样?”“还可以。”“你又见苏家那姑娘了?”母亲表情有些严肃,“说了多少次了,少和她玩,她父亲……”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便知趣地走开。我透过玻璃窗,见苏婉安正站在梧桐树下一脸明媚地朝我挥手。

小学那年,苏婉安的父亲因为贪污腐败进了监狱,她母亲气得离家出走,至今没有下落,她是被爷爷奶奶拉扯大的。与她相比,我的生命就像一根藤蔓,一点点变绿,慢慢地朝蓝天生长。

那些年,我们像牛皮糖似的每日黏在一起,我们在石头上刻下彼此的名字,也在寒冷的夜晚相拥而眠,一起走过了最懵懂的十年。她还买了一条金鱼,取名小冰,她说没有什么字眼比我的名字更动听了。我曾以为生命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的模样,每次回家,我都会把开心的事细细地写进日记本里。多年后打开看,黑色的墨迹已经淡去,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痕,才懂得一并逝去的,还有曾经笃定的天长地久。

随着年龄增长,我与苏婉安越来越不同。她浓妆满面,性格乖张,像七月流毒的烈阳。我长裙及地,素颜朝天,像秋日温暖的午后。上高中后,她开始穿梭于街头巷尾,流连于各色人之间,然后片叶不沾地离开。傍晚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蹲在街道的角落抬头看天。上高中后,我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教室里,对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发呆,或者在图书馆看光线在书本上静静流淌。我们俩就像光和影,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

因为她是唯一的,我亲爱的苏婉安。

2

林茉是在叶子微微泛黄的时候出现的。

我抱着一摞作业去办公室。班主任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子和一个女生说话。桌子上,茶叶在热水里欢快地打着转儿,弥漫着悠悠的香气。“夏冰来了。”他说,“刚好,这是三班的林茉,这是我们班的班长夏冰。”女生穿着天蓝色及膝长裙,辫子高高地扎在头上,看起来很阳光,充满了活力。“林茉的数学成绩很好,但是写作不太好,刚好你擅长写作,两个人可以相互学习。”林茉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她向我伸出手,掌心温热。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十月的风吹过,凉凉的,我抱紧了自己的衣衫。讲台上的薄荷正洋溢着碎碎的绿。

在我的再三游说下,苏婉安报了一个绘画班,准备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大学。

我决定请她去撸串。油烟升腾的街边小摊,桌子上摆着“老三样”:炒蛤蜊,羊肉串和烤扇贝。我就着半杯果汁吃得火热,婉安却一直埋着头,双手迅速地在屏幕上滑动,茶叶静静地沉在水底。我趁她不注意,一把抢过手机,大笑:“和谁聊天呢?”屏幕发出幽幽的亮光,页面定格在一个名叫林琅的QQ上。“老实交代,林琅是谁啊?”她的脸倏地通红,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半分,满满的苦涩涌上心头。

周末,我提了半袋葡萄,穿过三条街道去看她。玻璃窗前,她正拿着细长的画笔画画,她的表情恬静而又安详,像极了一朵睡莲。画室里零零散散坐着近十人,林琅戴着一副细长的黑框眼镜,有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他指导婉安绘画,修长而白净的手在画纸上轻轻勾勒出静物的轮廓,婉安的脸红得像窗外的夕阳。细心叮嘱两句后,林琅转身去指导别的学生,其间婉安一直紧紧地盯着他。我这才注意到,婉安每次来上美术班都有很大的不同,她换上了素净的衣服,改画了淡妆。

深夜,婉安辗转反侧,她说:“林琅和我之前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他有一种很优雅的气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让她清醒一点,然而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我和婉安曾许诺要上同一所大学,做一辈子的闺蜜。而如今,我们像走到了分岔路口,追逐着不一样的人生道路。我曾固执地以为她会永远陪伴我的左右,可年少时的友谊偏偏那么脆弱。

3

幸福与悲伤总是紧紧相连,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跌宕的情节永远就在下一个章节。

傍晚,我和婉安去看大海,海鸥在夕阳下盘旋。相机里零零散散地拍了许多照片,笑靥如花的样子在海风里盛开,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笑得有多不自然。我和婉安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内心其实早已波涛汹涌。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苏婉安,我身后的桌子空荡荡的。我去了她家,两個白发苍苍的老人老泪纵横,他们一遍遍地问我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桌子上的鱼缸混浊一片,那条金鱼挺着白肚子浮在水面上。

婉安一声不吭地跟着林琅去外地的日子,我常和林茉同进同出,一起去图书馆,一起看书,上补习班,为一道题目争执不休……这些流云拂掠的日子,波澜不惊,却十分充实。林茉很骄傲,她从不屑于男生的示好,也绝不放纵自己,她像一块坚硬的盾牌,无时无刻不在为梦想冲锋陷阵。在她身上我依稀能辨别自己的影子。

不记得过了多久,婉安回来了。她满脸疲惫地坐在最后一排,哭过的眼睛肿得老大。她隔着人群看我,眼里流露出期待的光芒,我知道她在等着我扑过去拥她入怀。然而我别过脸,拉着林茉去了图书馆。婉安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借故推脱了。久而久之,她便不再找我聊天。endprint

我一直没有办法原谅婉安的不辞而别,可能在她看来十几年的友情都比不过一个林琅。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要高考了。

高考后,林茉去了本市最好的大学,而我却选择北上。我们奔波于各自的未来,联系渐少,最后失散于天涯。我和林茉是最志同道合的战友,却难以成为贴心的闺蜜。

夜深入静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婉安,想起她明媚的笑和缄默的眼。安妮宝贝说:“世间最美的艳遇,是遇见另一个自己。”我和婉安其实只是外在表现不同,骨子里确是一样的,一样的顽固,一样的缺乏安全感。我一直在为自己做打算,只是希望她能活成我喜欢的样子,却从未想过走进她的世界。而婉安一直怨怼我没有在乎这份情谊,随随便便就用他人取代。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婉安跟林琅远走他乡的原因——因为缺乏温暖,才会把对方一点点好攥在手心里。而我始终不能感同身受,也没有勇气像电影里的七月一样,经过一番挣扎后变成安生。因为七月与安生虽然彼此心中都燃烧着熊熊的恨,但同时也满怀歆羡,所以才会努力变成对方的样子。而我和婉安,已经失散得太远了。

4

大三的时候,学校门口开了一家面包店,每天很早就开门,并且七点前的面包一律打八折,这对不爱喝粥的我来说是大大的福音。我每天早上都准时去买面包,香软的面包下肚,我的胃病很久没有再犯。

一次,我走进去,婉安正端着一盘烤面包从厨房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她的头发染回了黑色,我的眼泪立马流了出来。婉安抱着我,好似我们不曾分开。

读大四时我在一家小单位实习,工作时间长,工资少得可怜。倔强的我不肯向家里要一分錢,每天省吃俭用和婉安窝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偶尔一顿肉汤都能让心情美半天。我渐渐懂得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不再那么自大。婉安也在漫长的时光中,开始为未来打算,长大就在一夜之间。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婉安会带我去吃大排档,几口热汤下肚的时候她满怀壮志地对我说,要努力学习做面包的手艺,以后开个面包店,让我一辈子都不愁吃喝。我笑她傻,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在马路上乱逛。

“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今日我与你又是肩并肩,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街角传来张国荣的《当年情》,在寒冷的冬夜显得分外温暖。

幸好我们早早相逢,无论怎么争吵,差异多大,我们还是会死乞白赖地守护在对方身旁。

致我最爱的苏婉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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