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我五岁那年,搬到父亲所在报社的家属院。我家在巷子里靠西边,东边的院子空着,高高地长满了草,夏天里会开出花朵,有风没风都轻轻曳动。我经常一个人溜进去,唱歌,跳自己编的舞蹈,像个原始人,体会那没有章法的快乐。
空院子朝东是某官员家,官员尚且客气,官员夫人却很倨傲。有几次我妈下夜班,推车经过她家门口,车轮碾着本来铺得就不很稳当的水泥板路,咣当声惊动了她。她冲出来大骂,用词十分强悍恶毒,我妈也不是吃素的,也不懂官民差距,两人大吵一架,就此交恶。
再朝东就临近巷口了,住着王叔一家,他们家异常的安静,只是偶尔会飘出琴声,是他们家女儿在练琴。王叔是副刊编辑,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算得上高学历。有几回,我在我爸办公室里写作业,王叔闲闲地踱进来,丢过来一本《诗歌报月刊》或是别的什么,上面往往是他的新作,让我心气极高的老爸也为之叹服。
王叔的妻子与他气质相似,身材高挑,面庞雍容又清秀,我爸老说她像个朝鲜族人,大概指她身上那种没有烟火味道的清爽吧。
在当时普遍鸡飞狗跳的生活中,王叔一家活出了某种优裕的规整,我本能地有一种距离感,远远看见了心里也会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像对别的叔叔伯伯那样向他打一声招呼。我隐隐感到,他看不上这些俗世规矩,况且,许多时候他的眼神是飘忽的,我就是打招呼,他也看不见吧。
这种状况到我十四岁那年被打破。那年我读初二,学习成绩一般,唯有作文写得还行。青年节前,班主任嘱我写首诗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上朗诵,我花了一节数学课的时间写了出来。
在家里试着朗诵时,被我爸听到了,他当然认为这是一首佳作,但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还是应该听一听业内人士的意见。他拿着这首诗,来到王叔家,王叔看完后,说:“不错,不错。”
这让我爸更加兴奋,说王秋生向来眼高于顶,能说两个“不错”,那一定是真不错。又过了几天,我爸说,王叔让他转告我,把那首诗誊抄给他,可以在副刊上登一下。
那是我发表的处女作。我心中感谢王叔,却还是很畏惧他,要不要打招呼这件事,比以前更加困扰我,但无疑,我写作的热情提高了,开始在闲暇时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对于三十岁的向往,以我如今四十岁的高龄,看三十岁的姑娘都是少女,但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却觉得三十岁的女人已饱经沧桑,只是那沧桑是美丽的,因此让我向往。
我爸作为第一读者读完,完全找不到北,只好又拿去给王叔看。在我爸回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我想他会怎么说呢?矫情?无病呻吟?大人不会懂这种感受,何况,我自己也觉得,我有意无意地将某种情绪放大了。
我爸很快就回来了,让我跟他一块儿去王叔家。当着我的面,王叔嘲笑了我爸审美落伍,说他不能看懂这种文字里的“情怀”,又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让我拿回去看看,其中有两本是三毛的,还有一本都德的《磨坊笔记》。
像是一个新世界就此打开,我的阅读和写作,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那些不易出口的心事,言过其实的情绪,以及突兀得不合乎语法的表达,王叔都能看出好处来。有的,他还会拿去发在报纸上。
此外,王叔还有一种读书人罕见的慷慨,经常把自己才买的书借给我看。我最初看到《文化苦旅》,便是在他这里,虽然如今的余秋雨毁誉参半,但在当时,在国内的散文家里,的确无出其右者。
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愿意把《文化苦旅》推荐给中学生,他的某些姿态的确是装了点,但对于年轻人来说,有许多情怀,是先从“装”开始的,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就像当年我们读《红楼梦》,一大半兴趣来自可以将自己代入成林黛玉,不管怎样,先进去就好,总是要有进得去出得来这样一个过程。
有时,王叔也不是很认真地荐书,但三言两语中就能让我有种领悟。比如他说杜甫好,我原本是喜欢王维和李白更多一点的,对于杜甫,只知道《石壕吏》这些政治正确的“史诗”,但王叔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随口一念,我也顿感惊心。
如今想来,并非是王叔念得有多好,而是,相对于课本,我对他的信任度高太多,那种信任,还原了被课本屏蔽掉的杜甫的好。我后来又将杜甫许多诗句读进了心里,到现在,他都是我最爱的诗人。
王叔也跟我说鲁迅好,也是随口念出几个句子,我曾经有口无心地背下来的句子,被他念出了奇妙的质感,我再去看鲁迅的文字,果然如《香菱学诗》所形容的,仿佛舌尖上有个几千斤重的橄榄。有一段时间,我读鲁迅读得如醉如痴,如今看鲁迅,不再全盘接受,但我依然爱他金钩铁画般的文字,感谢王叔,让我早早感受到那种美。
太和的作者苗秀侠就很羡慕我这种近水楼台,虽然,她同样受益不少。
我见到苗秀侠是在某天晚上,王叔亲自过来喊我,说,苗秀侠来了,你来见一见吧。
我知道苗秀侠这名字。她原本是太和县的一个农村姑娘,天生灵气,一边务农一边写稿,被王叔从无数作者中发现,极为激赏。王叔才不在乎发稿节奏什么的,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有她的稿件见报。在当时,地方报纸副刊的影响力惊人,连地委书记都注意到这个“会写”的女孩子,特地坐了车去看她,还帮她解决了工作。
那晚出现在我眼前的苗秀侠,相貌与笑容都很朴实,和我见过的其他村姑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一谈到阅读和写作,她的眼睛里立即呈现出某种光彩。她羡慕我住在王叔家隔壁:“如果是我,我不睡觉也要把那些书全看完,王老师信里提到的很多书,我们那小地方都买不到。”
“能看书多好啊。”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我能够想象这句話背后的内容,能看书,就能最大限度地打开自己的七情六欲,现实退场,幻象自动浮现。那时还不流行“穿越”这个词,阅读,却能让我们不依靠任何装备,就从当下,穿越到想去的地方。
这,或者是王叔对于我们最大的帮助,他教会我们自在地写,也教会我们把时间放在读什么上。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又对我说,不要再读三毛了,其实她有一点矫情。他交给我的书,是《异端的权利》和《人类的星群闪耀时》。有时,他也会把最新出的《读书》交给我,说里面有篇什么文章,你可以看看。
他不只是这样待我,那几年,小城里但凡写得好一些的作者,都会被他所注意。我常常听他愉快地说起,谁谁写得不错,虽然俗了一点,但那种俗有俗的好;谁谁读书很多,笔法艰涩,但像书法里的枯笔,也是一种美。他的那种孜孜然,超出了一个编辑的本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乐此不疲。下面县市的作者经过小城时,甚至都住在他家里。
但他对我和苗秀侠,又是不同的。苗秀侠后来嫁到南方,任性地放弃工作,几年后,她偕夫君归来,想在小城找份工作,王叔十分上心,与其他朋友合力,帮苗秀侠落下了脚。而我,在1999年底,感觉很难在合肥生存下去,给王叔打电话,想回小城到他手下谋个生计——他时任某周刊总编,但他却很坚决地说,你不要回来,你回来干吗?
在当时,我是有点怨艾的。数年后,才觉出他的用心良苦,我与苗秀侠不同,苗秀侠拖家带口,有个地方容身是当务之急,我只身一人,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点呢?我感谢他当时坚定的拒绝。
这几年,我跟王叔见面不多,他偶尔会发来邮件,跟我推荐某个作者不错,叫我可以关注一下,有时还会转一些文章给我。我一向很头疼亲朋好友转稿,大多都写得很可怕,唯有王叔不同,那些作者都不与他沾亲带故,他是真的觉得好。
还有一次,他途经我家,同行者为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姑娘,他说这小姑娘擅长写剧本,他带他们去找他的一个同学,看看能否有更多机会。我心中失笑,在这个女孩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有次参加省作协会,来自吾乡的几位作家,大多都曾得王叔指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城里,他算得上一位燃灯者。我不知道,是什么让看上去疏淡的他有这样一份热情,在这样的时代里,他的热情甚至有一种古意。
我庆幸我在那条巷子里遇见王叔,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遇见,遇到友谊,遇到爱,遇到懂得,遇到崇拜……遇到一个领路人尤其重要。
在如吸墨纸一般,随便吸收个什么就能晕染得一塌糊涂的年纪,遇到一个有水准可信任而且还助人为乐的人是多么好,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云,起伏过的心思,都有可能成为你的某个起点,你一下子就站到那里,然后走下去。
而王叔最让我敬重的地方是,他总希望,有一些人能走得比他更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