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桂林这座小城依然保持着她不紧不慢的格调。
当中国其他城市的楼房越盖越高的时候,桂林却从不慌张,因为若要以“高度”去评判一座城市,她自有决胜的法宝。
在香港,百米以上的高楼有3000余座,而在桂林2万多平方公里的岩溶盆地中,高达百米的石峰林立在民居之间,难以计数——这是大自然打造的“巨型城市狂想曲”。
有人说,桂林的岩层太脆弱,不能承重,所以桂林才盖不起高楼。但在临桂新城区,照样有一排排30多层高的楼盘稳当当地立着,这个说法不攻自破。
实际上,早在1985年,国务院就下达过“特殊关照”:桂林各项事业的发展建设都要与“风景游览城市和历史文化名城”这一属性相适应。
所以,“桂林山水甲天下”没有成为传说,这其中包含了桂林的取舍——可以不建高楼,不做首府,只要青山常在,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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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埋藏着一片广袤的石灰岩,范围涵盖粤、桂、湘、黔、川、云、渝、鄂。这是地球上规模最大、观赏性最高的岩溶地貌景观带,总面积达55万平方公里。然而,绝大多数的美景都被险山恶水所淹没,唯有占比不足5%的桂林,一枝独秀,蜚声世界。
有人说,广西处处是桂林,但其实桂林是独一无二的。
别的地方要么只有山而没有水,要么水有余而山不足,唯有桂林,因为有漓江蜿蜒流过,奇山秀水交相辉映,才骤然有了灵气。
1637年初夏,徐霞客乘船由漓江进入广西,与向往已久的桂林山水对视,这位阅尽河山的大旅行家也不免惊呼:“洵神仙之境,首于土界得之,转觉神州凡俗矣。”
徐霞客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攀山涉水、探洞寻奇,并写下洋洋洒洒15万言的《粤西游日记》。
虽然明朝时期的徐霞客还无从知晓什么是石灰岩、什么是碳酸钙,但他在日记中一语道破了桂林岩溶地貌的形成过程。比如,他这样解释峰林峰丛和钟乳石:“盖江流击山,山削成壁,流回沙转,云根迸出,或错立波心,或飞嵌水面……”
岩溶地貌在国际上通用的称谓是喀斯特地貌,但实际上徐霞客在广西桂林的探索,比西方學者在南欧喀斯特高原的研究还要早200年。《粤西游日记》也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阐述岩溶地貌的著作。如果中国在一个多世纪前的国际舞台上有更多的话语权,那么这种美丽的地貌景观也许就会被冠上“桂林”之名。
桂林举世无双的岩溶景观,是地质造物无数机缘巧合的结果。
亿万年沧海桑田的轮回中,这里沉积下厚达数千米的石灰岩岩层;板块运动,地裂山崩,巨大的岩层上产生众多裂隙,雨水浸入,垂直向下溶蚀岩体。随后,地壳抬升,桂林成为三面环山的盆地,雨水汇流成江;江水溶蚀了盆地中一个个山峦的坡脚,使其坡面不断平行崩塌、后退;时间累积,只有坚硬的岩心矗立不倒,从而形成了一个个彼此分离、参差错落的石峰。
从桂林至阳朔的80多公里的漓江河段,是岩溶地貌发育最为集中的地带。全程都在桂林境内流淌的漓江,不仅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桂林人,更是以其恒久不息的侵蚀力,打磨出了一张耀眼的国家名片——百里漓江,百里画廊。
而漓江的故事还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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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为巩固政权,开疆拓土,秦始皇北击匈奴,南征岭南。公元前219年,秦王朝举全国之力,发兵五十余万,剑指百越。然而,五岭横陈,河网密布,攻打广西的秦军即使“三年不解甲弛弩”也依然举步维艰。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岭南的土著部落拼死抵抗,而远征的秦军却时常粮草不济、疫病风行,这让大秦的虎狼之师损兵折将,叫苦不迭。
自湖南进入广西有一条天然低海拔通道——湘桂走廊,湘江和漓江在此擦肩而过,最近处相隔不足30公里。
善修水利的秦人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这个通道的咽喉之处,开凿一条运河,沟通湘江和漓江,秦军的兵马粮草便可顺水南下,数日之内即达南海之滨。
苦于久战的秦始皇批准了这个创想。秦军将士和当地民夫一起,劈山削石,筑堤开渠,把湘水引入漓江。
公元前214年,一条总长37公里的人工运河建成通航,这就是灵渠。
渠成当年,秦军如虎添翼,迅速收服岭南。
漓江向南汇入珠江,湘江北去融入长江,灵渠把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轻巧地系在了一起,存在于中原和百越之间的天然阻碍亦被汩汩清流所化解。
从秦始皇南征开渠到唐代张九龄凿通大庾岭路的近千年间,湘漓水路都是连接中国南北以及中国与东南亚各国最便捷的通道。
灵渠上繁忙的航运,也一直到1938年湘桂铁路通车以后才逐渐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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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把岭南纳入版图,并设置桂林、象和南海三郡,虽然桂林郡的郡治并不在今天的桂林市,但“桂林”这个名字从此闯入人们的视野。
当战火平息,为征战而开凿的水道又成为商旅要道。商人把耳闻目见的故事传至四海,文人则留下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漓江的江面上舟楫如云,桂林山水也在来来往往的目光和品评中渐渐成名。
于是,张衡早在东汉就把对桂林的憧憬写在了著名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
而没去过桂林的杜甫也知道:
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
韩愈则在送别去桂林当官的朋友时,直接透露出自己的羡慕:
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
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
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
唐元和年间,被贬柳州的柳宗元在路过桂林时,发出这样的感叹:
“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惟是得之。”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桂林置于天下的范畴而加以评判,也是文章大家对桂林山水发出的第一波传世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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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向来都是失意官员的热门流放地,中原的文脉也因此源源不断地流入岭南。
去往广东方向的贬官多走大庾岭路南下,去往广西方向的则会经由灵渠进入漓江,而桂林是必经之地。
除了柳宗元,与桂林有过交情的还有颜延之、张九龄、李渤、李商隐、黄庭坚、米芾、范成大……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哭丧着脸来的,因为桂林山水已名声在外,所以也有很多是坐着小船哼着小曲来的。
闲暇时,他们以文人的雅兴,打理起周边的山头,铺路、架桥、建亭、取名字……這就是桂林最早的“旅游开发”。
对旅游打卡,古人的热情丝毫不亚于今天的我们,但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圈,如何让别人知道自己来过呢?
古人看中了石灰岩山峰上一块块平整的石壁,便把想发的“状态”刻写在石壁上。蔚为大观的桂林摩崖石刻诞生了。
因为要刻在崖壁上,无法轻易删除,发表“状态”自然不能草率,要选一块好石头,想好主题,编辑好文案,还要找技法好的师傅刻上去。
由于难度跃升了好几个级别,所以在内容的选择上也会慎重很多。除了被山水激发出来的好诗好句,人们还会分享家中珍藏的名帖、名画、名作,甚至地图、菜谱和药方。
1198年,“元祐党人”梁焘的曾孙梁律,把祖上偷偷藏起来的“元祐党籍碑”拓片拿出来,重刻在了龙隐岩。曾经的耻辱柱,转眼变成了光荣榜,这块石碑就是大宋百年风云史。
1215年,广西转运判官方信孺从米芾后人那里求来米芾的自作小像,刻在了还珠洞米芾题刻旁。他或许不会料到,自己心血来潮刻下的画像,后来竟成了米芾唯一没有争议的传世画作。
如诗如画的山水,看不够,拿不走,又不能用围墙圈起来据为己有,怎么办?方信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把“方信孺游”四个字排列成边长近3米的方形,刻在了山崖上,就像在一幅山水画的落款处,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在精神上宣告这片山水的归属。
据不完全统计,在桂林市区的35座山峰上,留存有2000多件唐宋以来的摩崖石刻及摩崖造像,规模之大,题材之丰富,全国首屈一指。
“看山如观花,游山如读史”,这璀璨的人文积淀与岩溶地貌景观的完美结合,也只有在桂林才得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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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说:“愿做桂林人,不愿做神仙。”
无论是霞光映照,还是烟雨迷蒙,桂林展现给外人的面貌永远是美好而惊艳的。
然而,视觉上的享受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山水虽好看,却不能填饱肚子。对于世代生长于此的人来说,耕地、水源和交通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而旅游业的兴起,让这一切变得不再一样。
当无数人因为一幅画、一句名言、一张照片而涌入桂林时,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都变成了景致。
只是,问题也随之而来。
在桂林城区,那些值得一看的山峰大都被圈起来收起了门票,票价还不便宜。原本浑然一体的山水被分割成了众多独立的小景区。当满怀期待的游客发现走到哪儿都要买票的时候,对桂林的印象也大打折扣。
于是,大家像吃快餐一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根本触及不到这座千年古城的深厚底蕴。而仅凭“桂林山水甲天下”这个古老的口号,也已经越来越难以激起人们出发的欲望。查看一下近些年一些机构推出的旅游目的地报告,会发现,桂林已经被挤出人气榜单很久了。
若能换个角度思考,深挖一下山水背后的故事,取消一些景点之间的藩篱,游客必然要在桂林停留更长的时间。由此,不仅能衍生出更高的价值,也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山水与人文交相辉映的一面。
大自然馈赠给桂林的那80公里山水谣,不仅是桂林的财富,也是大自然的宝贵遗产;桂林山水所展现的东方神韵,更是中国儒雅文化的诠释与凝萃。除了“山常在,水长流”,可能还需要加上着眼长远的规划,才能让这片炼造了千万年的山水风物,始终以清新的形象,世世流传。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