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向往江南,然而关于“何处是江南”却一直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
“江南”二字最早可追溯至2300多年前,在长诗《招魂》的最后,屈原临江而立,仰天叹曰:魂兮归来,哀江南!这是“江南”第一次被咏唱并载记于书简。此后,“江南”虽被频繁提及,却也一直在伸缩变化。
在诗人屈子心中,江南是长江以南的荆楚江湘之地;在太史公司马迁笔下,从长江南岸直至海边都是江南;在气象学家看来,凡是梅雨覆盖的地方,无论长江南北都可归属江南;语言学家则认为,长江中下游的吴语区才是真正的江南;也有人说,江南的“江”并不一定特指长江,也可能是指淮河……
现代学者最终给出了一个范围最小的概念:江南,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单元,其最具代表性的区域是以太湖流域为核心的长江三角洲平原、钱塘江及杭州湾南岸的宁绍平原。
江南的前身是江东
300万年前,“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在今安徽芜湖留下了近东西向和近南北向的两组断裂带。奔涌而至的长江水被裂谷收纳,在此处规规矩矩地拐了一个近90°的大弯。长江自此转而向北流动,过了南京,才又重新东向入海。
芜湖至南京这一段近南北走向的江面,自古渡口密布,舟楫如云。商旅往来,以此段江面为准,确定东西和左右,位于江面以东的广阔平原,便被人呼作“江东”。古人坐北朝南区分左右,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故而“江东”亦被称之为“江左”。另一种说法认为,九江至南京,江面以东的区域都属于江东。
自秦汉至隋唐,如今温柔缱绻的江南是以江东这一血气方刚的形象登上历史舞台的。
公元前209年,项羽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西,“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横扫秦军,威震天下。这是中原大地第一次见识长江以南的水乡泽国所迸发出的强大力量。
虽然,恃才傲物的项羽功败垂成,自刎乌江,江东子弟的英名却千古流传: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题乌江亭》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刚刚年满二十的“小霸王”孙策,率数千兵马东渡长江,平定江东六郡。在其遇刺身亡后,他18岁的弟弟孙权执掌江东,北御曹操,西拒刘备,并建国称帝。
背依长江天险的吴国在江东子弟的维护下,成为三国纷争中存续最久的政权。
2000多年前,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与今日之江南大相径庭,江东子弟身上那股神勇豪放的性情,实则深深烙着另一个非凡时代所流传下的印记。
江东的前身是吴越
《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平定水患后,分天下为九州,其中淮河以南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直至东南沿海是为扬州。
公元前21世纪左右,大禹南巡,“至于会稽而崩”,并安葬在今绍兴境内的会稽山。
当时的扬州湖泽遍布,人烟稀少,大禹的孙子少康继承帝位后,“恐禹迹宗庙祭祀之绝”,将大禹陵周边的土地分封给了庶子无余,令其世代守护祖陵。
无余不负所托,在这片荒夷潮湿的大地上扎根立足,并建立了越国。
公元前11世纪左右,岐山下的周部落即将陷入权利斗争的巨大漩涡。
周太王意欲传位给小儿子季历,以便季历再传位给“有圣人相”的孙子姬昌,这违背了长子继位的礼仪秩序,势必会掀起一场手足相残的血雨腥风。
令人意外的是,長子泰伯察觉到了父亲的心意,携二弟仲雍坦然离去,拱手成全。
泰伯兄弟跋山涉水,来到还是荆蛮之地的太湖梅里(今无锡梅村),“断发文身,裸以为饰”,混迹于以渔猎为生的土著居民中。
泰伯带来了北方先进的生产技术,整饬水利,开荒拓土,“数年之间,民人殷富”,方圆百里的人纷纷归从,拥立其为吴太伯。
一个崭新的国度——句吴,在太湖流域建立了起来。
春秋末年(公元前5世纪左右),阴谋权诡、行刺暗杀层出不穷。
此时,位于长江南岸的吴国和越国都逐渐强盛壮大。诸侯相争,弱肉强食是那个时代的通行法则,吴、越这对邻居注定不能和睦相处。
吴国若想举兵北上,必先解决越国这一后患;越国若要逐鹿中原,必先踢开吴国这一绊脚石。
江南的河湖山野间就这样拉开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吴越争霸。
公元前516年,公子光(吴王阖闾)为夺王位,与伍子胥密谋用刺客专诸以鱼肠剑刺死了吴王僚。第二年,阖闾又谋划刺杀其逃亡到魏国的儿子庆忌。
一个叫要离的人,就这样走进了《吴越春秋》。
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人难近其身。为了博取庆忌的信任,要离居然让阖闾砍断自己的右臂。
最终,要离用短矛刺穿了庆忌胸膛。
士兵拔刀围住要离,庆忌却在生死停留间无比释怀,并说道:“我们怎么可以在一天之内杀死吴国的两个勇士呢?”
要离归吴,受到了阖闾的重赏。结果他拒绝了封赏,然后拔刀自刎。
要离和庆忌,都不是个例。
在吴越之地,这样强悍忠诚、重义轻生的人比比皆是,血腥而彪悍的民风也至少延续了近千年。
公元前496年,吴兵伐越,阖闾伤重而死。
夫差此后专门安置一人在城门口,出入都要让他问自己:你能忘记勾践杀死了你的父亲吗?夫差便答:不能!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越军,为父报仇。后来的事就家喻户晓了,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终以“三千越甲”吞并吴国。
在那些血脉偾张的年代,阡陌纵横间流传的都是吴越先民和江东子弟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
征伐杀掠与刀光剑影让迷迷蒙蒙的江南烟雨也氤氲着一丝野蛮的腥咸。
江南如何华丽转身
相比“江东”或者“吴越”,“江南”似乎更容易让今天的人们感觉情深意长。
江南是小桥流水,桨声灯影;是远山黛眉,玉屏蓝烟;是杏花雨,是青石路,是粉墙黛瓦,是淅淅沥沥的雨巷……
江南,是一个美丽而真实的梦境。
历史的长河曲折蜿蜒,没有人能预知它会朝哪个方向流动。
当那些血雨腥风的记忆慢慢远去,一个曼妙婉约的江南渐渐长成。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三国时代终结后,建立晋朝的司马家后人却完全没有继承祖辈父辈的文治武功。
291年,病入膏肓的西晋王朝因内讧而衰败,内迁的游牧民族乘机举兵造反,包括皇帝在内的士族大家纷纷渡江南下躲避战乱,史称“衣冠南渡”。
311年,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政权,涌入江南的北方人带来大量的人力物力。地广人稀、水肥土厚的江南迎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农业开发。
一个世纪以后,到了南朝宋文帝之时,江南物产丰盛,民力殷实,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鱼米茶桑之乡。
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北伐齐国,在今江苏扬州附近开凿邗沟,引长江水入淮河。战国时期,魏惠王又下令在今河南荥阳附近开凿鸿沟,连接淮河与黄河。
隋一统天下后,迁都洛阳的隋炀帝杨广为加强对江南地区的控制,方便物资北运,在邗沟和鸿沟的基础上,开凿通济渠、山阳渎、永济渠和江南运河,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连为一体,缔造出一条横亘南北、长达2000多公里的经济动脉。
完善的漕运体系,让江南的商业发展突飞猛进。为了方便货物的集散,人们引水入市,建造起“前街后河”的城镇。
从唐朝起,江南地区成为中国新的经济重心,“江南”的概念亦开始深入人心,而“江东”则渐渐沉寂。
以苏杭为代表的江南重镇成为富甲天下、人人向往的理想城市。
1129年,被金人驱赶到南方的宋朝皇帝赵构来到杭州,并将其更名为临安。
或许皇帝此时依然有收复中原的雄心,只打算在江南临时安定。但江南让南宋皇室在临安足足“偏安”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伴随着行政中心的转移,江南地区的发展又一次腾飞。到明清之际,江南市镇的经济水平已让全国其他城市难以望其项背。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更是将江南的声誉推向顶峰。
时至今日,长江三角洲城市群依然是中国最活跃、最繁华的地区。
而江南的崛起伴随着唐诗宋词的兴盛,这似乎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姻缘。江南烟雨中的亭台楼榭与湖光山色为诗人们提供了抒情写意的最好参照。
无论是意气风发的畅怀,还是愁肠寸断的凄婉,都可以在江南的意象中被抒发得淋漓尽致。
在浓郁的文学氛围熏染下,江南的大街小巷都透着书香气质。不只是诗人,就连寻常百姓也常常在生活中以诗文唱和。
无数名篇佳句,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穿越时空,飘向大江南北。江南,成为人们精神世界中的避风港湾。
那些被委任到江南为官的文人大夫,在改造环境、造福百姓的同時,也在雕琢着江南的意境。
唐朝杭州刺史白居易、宋朝杭州知州苏轼以及明朝杭州知府杨孟瑛对西湖的疏浚和整治,堪称典范。
从北宋起,江南的造园之风渐起,功成名就的商人、退隐田园的官宦和仕途失意的才子都热衷于寻木觅泉,兴建园林。
明清两朝,江南园林的建造达到鼎盛,最多时,仅苏州一城就有大小园林200多座。当时最有才华的诗人、画师和工匠都在为园林的建设出谋划策。
人们用太湖的奇石和江南的花木,把存在于诗画中的蓬莱仙境以写意山水的形式一点点堆垒创造出来。而这些园林的存在,也让江南成为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
我打江南走过
从苏州火车站出来,抬眼看见匾额般的车站站牌,“苏州”二字用一种柔和的书法字体黄底红字地横在空中,背后窗栏构造的白色屋檐已如泉水般晃动了江南的水草。
如果“江南”一无所有,那么这个名字就是想念。
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的雨巷,江南的所有话语都写在了光滑的青石板路上。
从天地初开的懵懂之地,到杀气腾腾的越剑吴钩,再到英雄辈出的峥嵘岁月,她最终成为碧水环绕、莺歌燕舞的莲叶楼台。
雨落屋檐,琵琶声起,苏州评弹中江东子弟的呐喊声言犹在耳。
江南的底气从未改变,那份果敢无畏的力量,隐没在珠帘画船与吴侬软语里,迸发在山河国难间。
1918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民族危亡之际,笼罩在天空中的封建礼教被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撕开一条裂缝,禁锢着中国人思想的枷锁亦被汹涌的文学革命所打破。
江南,引领了中国的近现代启蒙运动,在救国救民的征程中一往无前。
千百年来,人们热衷于寻访江南,其实,江南不仅仅是一个地点,更是一种生活状态。
江南处处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就是最美的江南。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