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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讲故事

谁在讲故事

裘山山

1

我还记得那座楼的样子。灰砖房,两层高,建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下是条大路,大路下就是大江。四月里,我们一家从华北平原的石家庄,搬到了这个临江小城,一时找不到地方住,父亲的单位就把我们临时安置在这个楼里了。这个楼原来是个幼儿园,幼儿园不办了,楼空着。为什么不办了,我不清楚。我当时11岁,读小学五年级。父亲把我们母女三人和一堆没打开的行李丢在那个楼里,就赶去工地了。他是被“处理”到这里的,必须好好表现,否则有可能去到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

母亲便带着我和姐姐在空荡荡的楼里住下,是二楼朝北的一间,可以看到江。独享这么一栋楼,楼后有树林,楼旁有草坪,不是让她得意,而是让她害怕,害怕到不愿意让我们去上学。也许人的恐惧是源于经验。我没觉得害怕,反正有妈妈和姐姐。我就是无聊,因为母亲命令我不得下楼。楼下好歹有个脏兮兮的滑梯和跷跷板。白天我总是趴在窗台上,看下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少量的车,或者再往远处,看江面上隐隐约约的船。但天一黑,就什么看的也没有了,只能早早睡觉。

每天晚上洗漱完毕,倒洗脚水是个大问题。厕所和洗衣房都在走廊尽头,走廊上的灯全坏了,一盏也不亮,穿越过去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通常是我们母女三人一起出动,妈妈端水,姐姐打电筒,我凑人数。倒完水回到房间,三个人都要长出一口气。后来,妈妈就改成从窗口泼出去了。反正我们楼下是个土坡,土坡下才是路。

哪知有一天晚上,水刚泼下去,就听见楼下有个人大喊:第二回了!第二回了!

我们母女三人捂嘴猛笑。妈妈笑过后面带愧色地说,这人也真是的,干吗不走大路,非要贴着墙根儿走啊?上次也是他。姐姐则学那个人喊,第二回了!第二回了!姐姐的语言能力超强,学得惟妙惟肖。我们又一次开怀大笑。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是切切实实来到一个新地方了,是真的离开那个熟悉的亲切的大院了。

妈妈终究还是怕耽误我们学习,过了一周,就将我们分别送到当地的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我当时读五年级下学期,那个时候小学改成了五年制。我如果不去读最后一个月,就进不了中学了。小学离家很近,就在我们那个灰楼后面的山坡上,爬几十个台阶就到了。这里是江城,也是山城。房屋依山而建。我们的小学在山顶上,削了山头,平了一块地,修了两栋楼,外加一个小小的操场,就成了。

我转学到五年级一班。翻开课本,我发现在我搬家、转学期间,他们已经把课本学完了。老师对我说,落下的课你也别补了,马上就开始期末复习了,复习的时候认真点。

我才不担心学业,哪有那么懂事,何况那时候小学到中学是一锅端,那个让如今家长焦虑的“小升初”这个词儿都没出现。我发愁的是没人玩儿。教室里全是陌生的面孔,满耳朵都是不熟悉的语音,我好像突然降落到了另一个星球,不是找不到北,是东南西北全找不到。我默默怀念着刚刚离开的大院。在那个大院里,左邻右舍全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儿。离开那天,他们爬上卡车送我们到火车站,火车一开,我便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仿佛火车碾碎了我的整个童年。

但是第三天,我就收到这个陌生星球的友好信号了。我的同桌,一个十分瘦小的女生对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说话好好听。

我高兴得脸都红了,因为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在嘲笑我,他们学我说话,故意嗲声嗲气的。可我只会说让他们感到可笑的普通话,我一开口,就把自己从人群中扔了出来。本来我那个年龄,也可以很快学会方言。我三岁从老家出来,一个月就丢了老家话说杭州话了;五岁到石家庄,一个月就丢了杭州话改说普通话了。但妈妈命令我不许学当地方言,她认为太粗俗了。她连我说话带个尾音都不让,比如我说,我告诉你了撒。当地人都这么说,“找不到了撒”“搞忘了撒”。妈妈就说,撒什么撒?好好讲话!

如此,忽然听到有人说我讲话好听,我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到不知如何表达。那一刻我太想向她示好了,掏心掏肺地想。可是我兜里什么也掏不出來,没有糖(我已经很久没吃糖了),更没有小女孩儿喜欢的发夹之类。情急之中我脱口说,我给你讲故事吧!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报答方式了。

她惊讶了一下,马上问,啥子故事?你好久讲呐?

我说,等放了学,你去我家吧。

2

我的讲故事生涯就这么开始了,在那个初夏。

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个听故事的人。上学前是父亲讲,上学后是同学讲。我们楼下有个大男生,现在文雅的称呼是“学长”,他很会讲故事。每天晚上吃过饭,尤其是冬天,不能外出玩儿,小朋友们就聚集到我家听他讲故事。我和姐姐的房间就成了说书场。其他孩子的父母是不允许在家聚众的,只有我父母比较开明,允许我们呼朋唤友。“学长”讲故事的时候,重点不在故事情节,而在营造氛围,声音时高时低,还佐以手势,有时候还要灯光配合。记得有一次讲到最吓人的时候,他突然拉灭电灯。我们发出一片尖叫,他却悄然离去。第二天,他一脸得意,憋着坏笑。

我肚子里的故事,有一半来自父亲,有一半来自“学长”,几乎没有一个来自书本。我刚读书时,家里的书都被收缴了。连环画之外,我只读过两三本字书,比如《小布头奇遇记》《宝葫芦的秘密》《高玉宝》。

我讲了第一个故事,就把我的同桌给迷住了。她叫赵小珍。我记得第一个故事是“老虎取名字”,父亲给我讲的,而且我感觉是父亲自己编的。大意是,四个动物去找老虎大王给自己取名字,其中小乌龟走得太慢,被大家嫌弃,那三个就让它在原地等,答应给它捎一个名字回来。哪知三个家伙拿到名字后太高兴,把小乌龟忘了。小乌龟很伤心,就哭了。三个动物因为羞愧,就从老虎给自己取的名字里,各拿出一个字给小乌龟。而送出的三个字组合起来,就恰好是听故事那个人的名字。我讲的时候,自然是把赵小珍的名字给编进去了。结尾是,小乌龟高兴地说,啊,我的名字叫赵小珍!可把她笑坏了。

必须说,赵小珍是个特别好的听众,她总是跟随故事情节做出种种反应,比如笑个不停,或者紧蹙眉头,或者张大嘴巴,甚至还会蒙住脸。这让我感到极大的满足,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不简单,还能调动一个人的表情。

4

一周后,我的故事就库存不足了,又没地方补货,这让我很焦虑。我讲的故事通常都很短,有时候一天要讲两个才能喂饱听众。尽管我努力添油加醋,也无法满足他们。他们总是说,再讲一个嘛,再讲一个嘛。我就好像歌星站在台上下不来,心里又喜又忧。

每天晚上我都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想:明天讲什么?明天讲什么?我不能讲“小蝌蚪找妈妈”“司马光砸缸”这么低幼的,也不能讲“三毛流浪记”“神笔马良”这种人人皆知的。可是我连看过的电影《小兵张嘎》都讲过了。《高玉宝》里面的“半夜鸡叫”也讲了。真的是弹尽粮绝。我们的少年时代,既没有书可看,也没有玩具可玩儿,除了在操场上疯跑,连个跳绳都没有。我们只好玩儿自己,比如,对着书桌使劲儿挠头发,让头皮屑雪片一样洒落在书桌上,比赛谁的多。还比如,用嘴使劲儿在胳膊某处嘬,直到皮肤发紫,比赛哪个紫的面积大。如此,讲故事就是比较高级的课余活动了。问题是,我的阅读量,连半瓶水响叮当都够不着。面对嗷嗷待哺的听众,压力巨大。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一个激灵,忽然想到了一个还没讲过的故事,兴奋得立即翻身起来,在房间里转圈儿。母亲说,你这是干吗?要喝水还是要上厕所?姐姐说,她肯定是在梦游。我傻笑说,嘿嘿,我有一个好故事。

这个故事是父亲讲的,“皇帝长了猪耳朵”。现如今,关于皇帝长了猪耳朵的故事已经有好几个版本了,结局也不太一样,但我自认为我听到的“猪耳朵”最有意思。

从前有个皇帝,长了一对猪耳朵,每个给他理发的剃头匠一见到就会忍不住惊叫:啊,猪耳朵!为了保守秘密,不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就杀掉给他理发的剃头匠。但有一次,那个剃头匠理完头发后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地打扫干净碎头发。皇帝问,你看到什么了吗?剃头匠说,碎头发。皇帝决定放过他,但还是警告说,你在这里看到的任何事都必须烂在肚子里。如果你说出去就没命了。剃头匠说,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的。

其实这个剃头匠是看到猪耳朵了,但他属于反应慢半拍的,他在回家路上忽然反应过来了,哦,皇帝长了一对猪耳朵。他越想越好笑,一路笑回家。但进门一看到老婆,赶紧把嘴巴抿得紧紧的,样子很奇怪。老婆说,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可是,皇帝长了猪耳朵这件事,在他肚子里开始发酵,让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憋了三天后他就急火攻心,牙疼,胃疼,浑身都出毛病了。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就在后院挖了一个大洞,可以把头埋进去那么大。等夜里全家人都睡了,他就趴到地上把头伸进洞里,大喊,皇帝长了猪耳朵!皇帝长了猪耳朵!皇帝长了猪耳朵!大喊三声之后,他的火就消了,第二天,身体恢复正常,也敢咧开嘴笑了。

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故事有意思。人是憋不住话的。憋话是会内伤的。果然,赵小珍他们听了,也笑得很开心。走出教室还一起喊,皇帝长了猪耳朵。

5

其实我还有个镇库之宝:“神鸟讲的故事”。那个故事之所以一直没讲,是因为我担心把自己讲哭。我听的时候是哭了的,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听故事掉眼泪。我很不好意思,假装摸鼻子,顺便用一根手指把泪水抹掉,那种有点儿悲伤又有点儿愉悦的感受,至今还记得。

我赖了两天没讲,我说自己肚子疼。赵小珍以牙还牙,笑嘻嘻地说,你讲完故事就不疼了撒,跟剃头匠一样,你不能憋着撒。

这个“神鸟讲的故事”,我竟然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只记得听故事的心情。实在不应该,就好像读到一本好小说,只记得小说,忘了作家。我确定不是语文课本里的,我们那时候的课本没有神话。如今的小学课本已经有了。但我看了一下,和我听到的有很大差异。

从前,有一只聪明伶俐会说话的神鸟……那个时候讲故事一定会有“从前”,要么就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是标配。我曾猜测过,为什么人们只讲很久以前的故事呢?得出的结论是,大家都不知道从前的样子,比较好编。

被逼无奈,我又坐进“城堡”中,讲从前。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有个同学竟给我带来个毛桃,作为我讲故事的奖励。毛桃乒乓球那么大,绿绿的,一口咬下去差点酸掉牙齿,但毕竟是水果,我离开大院后就没吃过水果了。

听故事的人又增加了,赵小珍不得不把“城堡”开个口子,让几个新粉丝坐在桌子上听。看到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我真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变成故事给他们。

我原打算把这个故事分成三天讲,因为神鸟刚好讲了三个故事。我也想节约存货,拖延时间。可是他们听完第一个故事后坚决不走,一个劲儿央求我接着讲。听完第二个又继续央求。我做出为难的样子说,回家太晚,我妈妈要骂我的。他们还是不管不顾地说求你了求你了。我就一口气把三个故事全讲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故事讲一半,听故事的人难受,讲故事的人更难受。更何况这个故事,就是有一种让人非要讲完的魔力——人一次次地辜负动物,让动物一次次地发生悲剧,谁听了能不叹气?

我讲完以后,赵小珍也眼圈儿发红,她用小脏手扒拉了一下刘海,顺带抹了下眼窝。这个故事不好,太难受了。她说。我说我喜欢,难受才是好故事。想来那是我第一次表达对故事的看法。

晚上回到家,我毫无悬念地挨了骂。实在是太晚了,天都黑了,我不敢再甩锅到老师头上,只好如实说,我在给同学讲故事。妈妈说,讲故事?你可真有闲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望眼欲穿?什么叫心急如焚?我茫然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词儿,也是第一次知道妈妈嘴里居然能说出这么多四个字的词儿。

不管母亲怎么训斥,我也没觉得委屈,讲完故事后获得的满足感,足以抵挡耳边传来的怒吼。虽然赵小珍说,这个故事不好,太难受了。但我觉得她说的是反话,她一定是喜欢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明天真的没有故事可讲了。可是我不愿意承认我没有故事可讲了,同学们总认为我肚子里的故事是无穷无尽的,他们是因为这个才簇拥在我身边的。无论如何,我必须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局面。

我打算再次提出去赵小珍家玩儿,以便停工两天。我已经提过好几次了,想去她家玩儿,每次都被她婉拒。“我们屋头一点儿都不好耍,黑黢黢的。”“我们屋头啥子好吃的都没有。”她这样回答我。可是我并不是想吃什么,就是想看看她奶奶。再说我不相信她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认为她奶奶应该能从围腰里拿出吃的来,像莉莉的姥姥那样。对我来说,奶奶是個神秘的存在。

6

下午一放学,我就急急地往厕所跑,不是拉肚子,是想摆脱讲故事。可是从厕所出来,还是被赵小珍拽回了教室。“城堡”已经垒好了。赵小珍说,你今天再讲一个,明天我们就出去耍。

危急关头,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故事:“三兄弟分牛”。这个故事是父亲给我讲的,作为工程师的他,讲这个故事显然别有用心,是为了启发我的数学思维。于是我开始讲:从前有个老父亲,去世前,要把家里的19头牛分给三个儿子。他的分配方案是这样的:大儿子二分之一,二儿子四分之一,三儿子五分之一。那么,在不杀牛的情况下该怎么分?

我站起来说,你们先回去想想吧,明天我再讲答案。

听故事的同学很失望。

赵小珍说,你这不是故事,是算术题。

我说,当然是故事。明天接着讲,后面可好听了。

大家无奈,只好散了。

赵小珍说,今天那么早,我们去挖野菜吧。我婆婆喊我挖点儿灰灰菜回去。

这个建议深得我心。我喜欢挖野菜,赵小珍也一定知道我喜欢挖野菜,我跟她说过。小时候每年春天一到,还没脱掉棉衣,母亲就会递个篮子给我,里面还有一把剪刀,让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挖荠菜。虽然挖回的不多,喜悦却是满满的。熬过了漫长的寒冷的冬天后,能在春天的田野里疯跑,和野花泥土滚在一起,真是最最快乐的事了。估计母亲也没打算吃我挖的荠菜。“春天疯一疯,好长个子。”她如此跟父亲说。

赵小珍似乎有备而来,书包里塞了两个围裙,我们一人系上一个,再把下摆兜上来,挖了野菜就装进去。她还带了两把小刀,我告诉她剪刀更好用,她说她家只有一把,婆婆不让拿。我们俩跑到每天上学下学都要路过的山坡上,那里草木很深,郁郁葱葱,好像藏着另一个世界。

毕竟五月了,很多野菜都开花了,清明草、蒲公英是黄色的小花,荠菜、灰灰菜是白色的小花。我发现但凡能吃的野菜,极少开红花。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寻找着,主要是找灰灰菜。我的野菜知识,都是在赵小珍的指导下获得的,起码有七八种了,以前我只认识荠菜和蒲公英。我一眼看到一片挤挤挨挨的灰灰菜,就扑了过去。小时候的快乐马上回来了。

这时,赵小珍忽然开口说:你晓不晓得?我妈和老汉儿其实没有死,他们藏在一个地方。

她说这话时,轻描淡写的,丝毫没有要惊吓我的意思。而我,也跟那个反应迟缓的剃头匠一样,没有发出尖叫,回过头,很淡然地问了一句,藏在哪里呢?

她站起身,指着山下我们家那栋灰楼说,就在那儿。我问,是我们家住的那个楼吗?哪个房间?她摇头,不在楼里,在地底下。

惊恐渐渐浮上心头,我也站起来,望着坡下。我不担心母亲会看到我,她说“望眼欲穿”也就是形容,我们的窗户朝北。我担心的是赵小珍的父母。难怪夜里有时候,很安静的时候,我会听到楼下有动静。难道他们经常跑出来?

忽然,我想起夜晚那个叫声:“第二回了!第二回了!”难道是她爸爸在喊?难道她爸爸每天晚上都要钻出来贴着墙根儿走?恰好被我们泼了水?

天忽然暗下来,像是被吓着了似的。我抬头,不知何时天空已乌云密布。不是那种简单明了的乌云,是变幻多端的有城府的乌云,深灰与浅灰纠缠,明明与暗暗穿插。乌云也和赵小珍一样,一副很有故事的样子。到现在,我一看到这样的天空仍会想起赵小珍,想起当时的情景。

因为害怕,我开始质疑她,我说,不可能,你骗人。她说,绝对不骗你,他们真的是在地底下藏起在。为什么要藏地底下?我继续质疑。她说,我婆婆说,有坏人要抓他们。我说,可是我们那个楼根本没有井(那时候我觉得一定有个井才能通到地底下)。她诡异地笑了笑:你又看不到,只有我才看得到。

赵小珍的笑容让我真正害怕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对笑容感到害怕,那个笑容的意思是,我跟你说不清。或者,我有好多秘密的事,说出来吓死你。

风把枯草一样的头发吹拂到她脸上,她撩了一下,重新蹲下去挖野菜。回想起来,我们那一代的孩子,头发多是枯黄的,缺乏营养所致。到了夏天,孩子们亮出来的腿极少有笔直的,多数是“O”形的或者麻秆一样细细的,仿佛一敲就会断。现如今,笔直的健壮的小腿随处可见,黑亮的头发也随处可见。

我也重新蹲下去,蹲到她身边,却没了挖野菜的心情。我心里很慌乱,还有些痒痒难耐。恐惧和好奇交织在一起,让我迫切地想知道“后来”。

我央求说,他们真的藏在地底下?你给我讲讲嘛。

她说,讲了你也不信。

我连忙说我信我信。我体会到了她求我讲故事的心情,于是我许诺,如果她告诉了我全部,我会找姐姐借书看,然后讲给她听,书里的故事很多,讲不完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好嘛,我告诉你,你不准跟别人说,你发誓,哪个都不说。你妈妈你姐姐都不能说。

我当然发誓,我还举了拳头。我發誓!

7

到现在我也无法判断,赵小珍是早就想好了要给我讲这个故事,还是临时决定讲的。总之就在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她给我讲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故事。但她的故事不是一口气讲出来的,是在我的询问中完成的,就好像我们做了一次访谈。

她先是慢条斯理地问我:你们家楼后面,是不是岩石?在她的方言里,“岩”说成“挨”,“岩石”就是“挨石”。

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楼后面那片石壁,长满了绿绿的青苔,还有从缝隙里冒出的花草。小城的很多房子,就是把山坡削成一个“L”形建的,房子一面靠岩石,一面朝坡下。楼和石壁之间就一米多宽,所以一楼的房间通常很暗。我曾到楼后看过,那里扔着一些坏了的桌椅板凳和垃圾。老实说,我曾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些玩具或者文具,但除了差点儿滑倒,什么也没得到。

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去过的。我这么说,心里却没底。难道那些破桌椅下面藏着一个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略带嘲讽地说,未必你从石头缝钻进去?

她说,怎么可能嘛。我肯定有高级办法撒。

“高级”是我们那个时候的顶级形容词,“高级饼干高级糖,高级老头儿上茅房……”这就是我们的儿歌。我又想了一下,那片岩石很大,边边角角也用水泥砌成墙了,不可能有洞口。你在哄我。我用方言激她。哄就是骗的意思。她的口头禅是,哄你是龟儿子!

哄你是龟儿子!她果然这么说。

她再次站起来,指着坡下说:我跟你说,我只要走到那个“挨石”,“挨”中间就会一下裂开一道口子,里面就会射出一道很亮很亮的光,亮到刺眼睛,比一百瓦的灯泡还要亮。我闭上眼睛,往前一跨,那个光就把我吸进去了,吸到地底下,一分钟都不要。

这个我完全没想到,有点儿被惊到了。后来呢?我傻傻地问。

后来嘛,我一睁开眼,就已经在地底下了撒。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第一次心如鹿撞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继续问:地底下是啥子样子呢?

她又蹲下去了,挖出一棵灰灰菜,拿起在手上转了一圈儿,然后丢进围裙,不慌不忙的,好像告诉我,她的主要工作依然是挖野菜,不是讲故事。

为了听故事,我开始顺着她说:那你下去后见到你爸爸妈妈了吧?你给他们送饭了吗?

她说,你好好笑哦,他们才不要我送饭,他们有好多好多吃的,简直吃不完,天天都是大米饭回锅肉,还有腊肉香肠,还有鸡蛋,还有米花糖、江米条、花生粘,还有西瓜,还有汽水,到处摆起,随便拿。而且他们都穿灯草绒,衣服裤子都是灯草绒……

这一部分她讲得非常流畅,还咽了下口水。

我很难想象天天吃大米饭回锅肉是什么感觉。不过我觉得最好吃的应该是红烧肉。我们已经很久没吃了。现在妈妈买半斤肉回来,切成肉丝,用酱油炒好放在那儿,每次炒菜时放一点点进去,半斤肉要吃好几天。

那他们晚上在哪儿睡觉呢?我被一堆吃的给闷住了,问了一个不太有质量的问题。她说,他们不睡觉,一天到黑就是耍,打扑克,听收音机,看电影,嗯,还讲故事,他们有个故事大王,故事永远都讲不完的。那他们什么时候上来呢?我又问,其实是想落实那个夜晚喊叫声的出处。她又一次不屑地说:他们才不上来,下头那么好。

我稍稍安心,还想再问,她打断我说,要下雨了,赶快回去。

果然有雨点打在头上。我们往回走,没走台阶,直接从土坡跌跌撞撞地往下跑。坡不算陡,对我们这样的丫头来说,真不算个事。跑到灰楼跟前她没有停,继续要往大路跑。

我一把拉住她,说,你不要走嘛,带我去看看。

我必须把她带到那个“挨石”去,让她证实她故事的真假。如果不能证实,我今天晚上就别睡觉了。她拉了警报,就得解除警报。

她说不行,我婆婆在等我。

我还是拉着她不放。

她终于说,哎呀,你不要那么急撒。我们两个耍那么好,我肯定要带你去撒,但今天不行。

我问,那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下说,要到最热的时候。

我问,是放暑假的时候吗?

她说,反正就是最热最热,热到出不赢气的时候。对了,就是那个蒲扇叶子长拢的时候。

8

我肯定是没等到那个时候。

就在我为楼后那片石壁提心吊胆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回来搬家。

父亲回来前,无法写信也无法打电话,所以很突然。那天晚上我们刚吃过饭,房门正好开着,猛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把我们母女三人都吓住了。我尤其吓得不轻,因为赵小珍说她父母就藏在地底下的阴影还没散去。一个多月不见,父亲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还是母亲最先认出了父亲,毕竟她认识父亲的时间比我们姐妹俩长多了。我认出父亲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很快就搬走了,离开了那座灰楼。到我走,赵小珍也没兑现她的承诺。“天还没热的嘛。”她总是这么说。再后来,我们毕业了,整个暑假我都没见到赵小珍。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她也不来找我,她明明知道我搬到哪儿去了。

夏天最热时候,晚上扇扇子也睡不着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赵小珍说的,热到出不赢气的时候,棕树叶子就会长拢。于是我一大早就跑到学校去了,直接跑到山坡上,一来想看看棕树叶子到底有没有长拢,二来希望能遇见赵小珍,说不定她会来采摘那个叶子做蒲扇呢。但是,希望彻底落空了。棕树的叶子依然如故,大大张开手指,丝毫没有要留住风的意思。而赵小珍,我连她的模样都开始模糊了。

我汗流浹背地站在树下发呆,知了在林间声嘶力竭地叫着。我总觉得知了是天地间的传情者,所以每到酷暑,天和地就亲热地黏在一起,把人也黏进去了,出不赢气。我慢吞吞地下坡,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赵小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不是真的,就像父亲给我编的那些故事一样。可是,我真希望她接着讲下去。我想听。

再后来我进了初中,赵小珍没能继续成为我同学。

我向班上那些曾经是小学同学的同学打听,他们说,赵小珍的婆婆去世了,她被接走了。至于接到哪儿去了,无人知晓。

我最后一次来到灰楼。没想到灰楼里竟然住上人了,而且还不少。楼下有一群孩子在玩儿,滑梯和跷跷板也擦干净了。灰楼就像是变了个样子。楼后面的岩石下,垃圾全部清理走了,看上去一点儿秘密也没有。

我和赵小珍就此别过,至今未见。

(姚芳芳摘自《作家》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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