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林斯
一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个冷得异常的冬日,全班的同学都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他就穿一件薄薄的蓝色运动衣。我对他的面容是完全陌生的,毕竟我患有严重的脸盲症。
他背着书包,趴在木质的课桌上侧脸浅眠,素净的脸庞有着婴儿般的天真无邪。这幅画面实在是浓墨重彩,以至于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它已经刻在脑海里一样。我发出了一声连我自己也没发觉的叹息——也许睡一觉就会忘记了他的样子呢。
我提早醒来了,睡觉的姿势还未来得及改变,就看见他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仍背着书包。直到他要出去,也许是去洗手间也许是远眺绿色,他才发觉自己仍背着书包,然后嘴角轻微地上扬,放下书包,神清气爽地走出教室。
我的心里复杂得像居里夫人提炼镭的那几吨原料。我记住了这张脸,之于一个先前完全陌生的人,我现在居然没有忘记他的样子。之于我,也许一觉醒来仍能记住一个人的样子,比在这个世界发现新的元素还要难。
长久以来,我总是对与人对视抱以世界末日般的恐惧,我所见到的每张脸都会被我所忘记,哪怕是与我最亲近的人。我只能依靠声音知道谁是妈妈、爸爸、爷爷、奶奶,然后拼命在脑海里临摹他们的样子,可是他们一转身,我就忘记了。
二
体育课,我像是一个偷窥的小偷,靠近他的座位,他在课桌上信笔涂鸦,哆啦A梦各种各样搞怪的表情活灵活现。我静静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像他一样,将书包背在背上。为此,我还特意少穿了一件毛衣。
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书包上还残留着少许余温,这让我觉得很温暖。
“这样随便碰别人的东西怕是不好吧?”
我一抬头,惊愕地发现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外面骄阳似火,我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否则阳光亲吻他脸庞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我觉得他像动漫里那个有万能口袋的哆啦A梦,我暗自给他取了个代号——哆啦A梦先生。
“对对对……对不起……我只是昨天中午看见了你这样坐,想感觉……我真的没有别的企图……”我低着头,涨红了脸,有点儿语无伦次。
“没事,我只是觉得背着书包睡觉有一种背对背拥抱的感觉,你也可以试试看。”他又笑了,左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后来我就养成了趴在学校课桌午睡的时候,一定要背着书包的习惯,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这给了我一种熟悉的安全感,不是冰冷而生疏的。
三
我记住了一个背书包睡觉的人的样子,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哆啦A梦先生开始和我熟稔起来,并且是他主动和我熟稔起来的。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很诡异。他真的爱极了画哆啦A梦,无论是试卷上、草稿纸上、课本上甚至手上都画着哆啦A梦。然后他会走来问我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可以送给我。
最让我不解的是他在“女生节”那天送了我一个哆啦A梦的书包——蓝胖子张开嘴巴幸福地吃着铜锣烧。现在,他们都叫我哆啦A梦小姐了。
我是一个不喜欢心里藏有迷惑的人,于是传纸条给他,问他为什么。
然后,星期五的下午,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美院的顶楼。冬天凛冽的风带着锐利的刺直扎皮肤,红色的围巾也包裹不住随风飞舞的头发。
“我觉得你是一个比较喜欢听实话的人,你家人告诉我,我是你唯一一个记住样子的人,他们拜托我能让你快乐一点。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真的很爱你。”
他说这话时,眼睛像清澈的湖泊,没有一丝尘埃沾染,仙气腾腾。我觉得我心里的某条被水闸关闭很久的河流已被打开,那是一条往事深处的河流……
“不是,你不是唯一一个……”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呼啦啦的风声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自很久很久以前吹来。
四
“我还记得她的样子,那是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我去家里附近的渔村玩。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池塘,我就蹲在那里用塑料口袋捞鱼。我运气真的挺好,每次都能捞到鱼,虽然那些鱼都挺小。我旁边也蹲着一个女孩子,我们差不多高……”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他走过来轻轻地拍我的后背。这是无声的慰藉。
“我高兴地对她说,你看,我捞了好多条鱼。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炫耀的意思,我只是兴奋。她涨红了脸。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她一条鱼也没捞到,我一定不会露出兴奋的表情。我会……我一定不会的……”
我觉得我的胸口有什么在剧烈地撞击。我闭上了眼睛。
西风似乎在告诉我要说下去,只有说出来才能重生。
“她像是發疯了一样,倾着身子往池塘捞鱼。她的重心突然全部集中在手里的口袋上。然后我听见扑腾一声,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裳。她掉下去了,你知道吗?那个瞬间我感觉我失去了呼吸,失去了重量。我愣了一秒,看见她在水里挣扎才惊叫。我手托着栏杆,使劲去拉她,可她沉入了水底。如果,我镇定一点点,有常识一点点,我应该早些大叫的,那样也许她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夹杂着风的颤抖。我看得出他眼里的真诚。
“不!全部都是我的错。你知道吗,当她被打捞出来时,是湿漉漉的、僵硬的。她面向着我,像是在向我声讨罪恶。警察叔叔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害怕了,我怕他们会将我关起来,我撒谎了,我说我在旁边捉鱼,什么都不知道。我看见她的父母哭得歇斯底里,我看着周围围着我的人,突然觉得世界一片模糊。然后我妈妈来了,牵着我的手回家,我居然认不出来她。我说,你是谁呀?”
“你是从那时起患上的脸盲症吗?”
“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对于你的倾听,我很感激,至少心里有一个地方舒畅了一点点。”我苦笑。
“那个小女孩背着书包,并且是哆啦A梦的,对吗?”
我的背僵硬在那,我有一种眼前的这个人是天使般的魔鬼的错觉。
“你相信吗?我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我喜欢深谙内心的感觉。童年的阴影会给人带来一辈子的影响,果真是这样呢。你并不需要感谢我,听这样的故事是我所愿意的。”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原来所有的尘埃如同鹅卵石,静静地铺陈在水底,和物理上密度大的会沉下去一个道理。风更猛烈了,像耳光,像嘲笑。
五
我再一次选择了逃离。
画哆啦A梦的作者早已不在,网上流传的结局是哆啦A梦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大雄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臆想。
我的哆啦A梦先生似乎也只是我的一场幻想。
我在新的学校,还是记不住别人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一生的意义。
那天上学,学校保卫科的黑板上写着我的名字,是快递,是哆啦A梦先生寄来的快递。
他说,哆啦A梦小姐,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对不起,我希望你并非不快乐。
还有一本画册,满满的都是哆啦A梦。
我泪如雨下,突然觉得哆啦A梦先生的样子真的越来越模糊,那个小女孩的样子也记不真切了,全世界一片模糊。
可是亲爱的哆啦A梦先生,我曾经记得你的样子,我曾经拥有最澄澈的哆啦A梦时光,我能够背着书包取暖,这些我都记得,记不记得你的样子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真的不重要了。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