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阳
1
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人要学会控制。吃饭、睡觉,甚至是看书,都要控制。一件事情,如果做得太满,就会觉得空虚。
而我对爸爸的话深有体会时,已经是初中毕业了。
盛夏的窗沿逗留着清浅的风,阳光从飘浮着细灰的罅隙透过,照在早上九点的被角上。我快速地洗了澡,然后叼着一片面包跑出了家。骑上自行车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我家的窗户,窗台上的鹤望兰的叶子变得枯黄,那盆菖蒲草也打了蔫儿。
妈妈住在海边一个废弃的工厂里,只有周末才会回一趟家给爸爸和我做一点饭和点心。爸爸、奶奶和一些亲戚都觉得妈妈疯了,因为她把自己赚的钱都用来养流浪动物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妈妈疯了,不过我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当着妈妈的面说这些。
“妈,我来了!你吃饭了吗?”
“我吃了。你吃了吗?”妈妈正在跟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玩。
“我没吃。”
“去我卧室,桌子上有面包和果酱。”妈妈指了指身后的旧仓库,“你爸最近怎么样?”
“他啊,”我一边朝着里走一边说,“最近可能接到新活了吧,起早贪黑地写稿子呢!”
妈妈的卧室,是由一间旧仓库改造的,窗户不像窗户,床不像床,墙脚被潮湿的空气侵蚀得乌黑,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海腥味。不过从这间破屋子出去,不远处就是海。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窗前发霉的横梁上,就能看见模糊的海在低沉地涌动着。
在妈妈的“海景房”旁边的废弃工厂里,上上下下共有近百只流浪猫和流浪狗,那都是妈妈带过来的。妈妈甚至还救了一只受了伤的大乌龟,把它养在工厂西侧的一个大水槽里,妈妈给它取名为“绿豆冰”,说是参考了《忍者神龟》里拉斐尔的绰号。
“啊!”当我触碰到桌上的面包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床上居然坐着一个人,“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是梁小心,我来这儿……我来这儿……”眼前这个小女孩,眼睛水汪汪的,说话磕磕绊绊。
我抓起桌上的面包,飞快地朝着妈妈跑去,问:“妈,在你屋里那个小女孩是谁呀?”
“梁小心啊!”妈妈的眼睛闪着光。
“我知道她叫梁小心,可是我想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2
梁小心住在望海区,在这座城的北端。那天妈妈去望海区找流浪动物,在一条街道的拐角碰到了她。
“小姑娘,你怎么了?”妈妈走上前去问道。
梁小心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阿姨好!我妈妈不让我养这条小狗了。”
这时,妈妈才看到梁小心的怀里蜷缩着一条白色的小狗,它把小下巴紧紧地搭在梁小心的胳膊上,无辜地看着妈妈。
“你妈妈为什么不要它了?”
“它身上长了很多很多的虫子,媽妈害怕它会把那些虫子‘传染到我们身上……可是我不怕。”梁小心搂着小狗,轻声细语地说道。
妈妈弯下腰,轻轻地说:“小姑娘,把它给我吧,我带它去看病,还能给它一个快乐的家。”
梁小心抹了抹眼泪,问道:“阿姨,你能让它快乐地活着吗?”
“你放心,我保证让它开开心心地活着。”妈妈笃定地说。
梁小心轻轻地把小狗放在了妈妈的臂弯中,去旁边的商店买了本子和笔,给妈妈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有她的联系方式。
3
废弃工厂的西侧有一根横梁,横梁上拴着一个秋千。梁小心抱着小白狗坐在秋千上,在晴朗的午后欢快地荡着。海潮声被狭长的沙滩、宽大棕榈叶和叆叇的云稀释,变成轻柔的低语,回响在耳畔。
我躺在废弃工厂前的荒草地上,青黄的阳光编织成一把大伞,头发被晒得发烫,我侧过脸,看到了梁小心,她也正好朝我这边看。
“嗨!你在看什么?”我坐了起来。
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话,也许是读懂了我的唇语,她别过头去,假装在看旁边的“绿豆冰”。
我站起身,朝着她缓慢地走过去。靠近她,秋千还在晃动着,粗麻绳摩擦着生了锈的钢梁,发出轻轻的“吱吱”声。海潮声突然变大了,覆盖住了心跳,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孩。我沉默地看着她,很久很久。
“我可以当你的哥哥吗?”这句话,自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出现在了我的心里。对,我想当她的哥哥,只是照顾她、保护她——就像妈妈保护她的小白狗一样。
梁小心没有回答我。
“我带去你玩吧!”
梁小心点了点头。
我骑着我的单车,载着梁小心。一路上,除了告诉我家庭住址,梁小心没说一句话。我骑着车把梁小心载回了家,她住在望海区西北角的城郊。
在一棵巨大的棕榈树后面,是一栋四层高的小楼,墙壁刷着土灰色,那些灰突突的窗户玻璃映着黄昏时分的阳光。梁小心从我的单车上轻盈地跳了下去,然后飞快地冲进了那栋小楼里。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头,朝着我挥了挥手。
4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来到了那栋灰突突的小楼下面。小楼那些窗户还没有亮起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灰蓝色的雾气,巨大的棕榈叶无声地摆动着。我放好单车和给梁小心带的零食,坐在楼前的石阶上背英语单词。
天色逐渐亮起,小楼逐渐热闹起来,住户们进进出出,为新的一天开始忙碌。
我拎起零食,快速冲向小楼里。我不知道梁小心家住哪一户,就从一楼挨家挨户地敲门。敲到三楼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转过身,看到了梁小心,看到了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你在找谁?”梁小心问道。
“我在找你啊!”我把零食递给她,“昨天忘了问你住几楼,所以只好挨家挨户地敲门。”
“这个我不能要,”梁小心背过手去,“这个我真的不能要!”
“那好吧。你跟着我去海边,我们一起吃总行了吧?”
梁小心点了点头……
梁小心再一次坐到了那个秋千上。那天的海边无风,秋千轻轻地荡着,海潮声细且低沉。棉桃一样的云彩一朵朵地盘桓在孔雀蓝的天空上,压得很低,看起来沉甸甸的样子。飞鸟的羽毛柔顺、细致,它们轻轻地掠过天空,留下喜悦的啼叫声。
我躺在荒草地上,想起了爸爸总是跟我说的话——人要学会控制。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恰到好处。
这时候爸爸来了,穿着脏兮兮的深蓝色短裤和一件灰色的衬衫。他看了看躺在荒草地上读书的我,一言不发,然后径直地朝着妈妈的卧室走去。看爸爸的样子,好像是喝了酒,没准是稿子没有写好,来找妈妈吵架出气的。我站起身,悄悄地跟了过去。
没想到,爸爸进了卧室之后,就紧紧抱住了妈妈。爸爸小声地跟妈妈说了几句话之后,两个人居然高兴地跳了起来。
梁小心跳下秋千,跑去跟爸爸打招呼:“叔叔你好。”
爸爸温柔地笑了,说:“小心,你好呀。”
当时的我很诧异——原来爸爸和梁小心认识。
5
天色渐晚,风从不远处的海上轻柔地吹过来,悠长的汽笛声也从远处缓缓而来,宽大、墨绿的椰树叶子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只只海鸟往安在断崖上的窠臼飞去……
妈妈、梁小心和小动物们在废弃工厂前的空地上玩。梁小心的小白狗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样貌可爱,动作轻盈。其他的小狗小猫,也都快乐无边。那只趴在蓄水池里的“绿豆冰”,探着头向外望,想要爬出来一起参加“派对”——它的伤马上就好了,妈妈要把它放回大海。
我和爸爸肩并着肩、踩着柔软的沙土和地面上连绵的树影,向海边走去。海滩上残留着白昼的余温,我们席地而坐,细滑的沙子轻柔地摩挲着皮肤。爸爸从背包里拿出几罐啤酒,“噗”的一声拉开易拉环。
爸爸笑了。那样的笑容,我很久没有见到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我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来这片海滩玩,爸爸把我举得老高,妈妈跟在我们后面“咯咯”地笑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就开始不断地收養流浪动物,并只身一人搬到了海边,变成了大家眼中的怪人。爸爸不甘心妈妈把家里的钱都拿去养流浪动物,总是跟妈妈争吵……
太阳缓缓地沉入海里,金红色的光漫散海面,未烧尽的云彩在天际徘徊,海面上吹来了淡蓝色的风。
“爸爸,你怎么和梁小心认识的?”
“那天我和你妈妈去民政局办离婚,途中遇到了梁小心,她抱着一条白色的小狗,很伤心。你妈妈走上前去,跟她说了一些话,我在旁边听着……最后,我决定不和你妈妈离婚了。”
“嗯。”
“一开始我选择你妈妈,就是因为她善良、大方、睿智。她放弃好的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她的思考和理由。如果我为此选择放弃她,那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人要克制,克制偏见和执拗,去试着理解他人,站在另一个立场上思考。我要接受她,我要负起责任,我得加倍努力才行呢……”爸爸慢慢地说着,脸颊上透着微醺的红晕。
“我刚刚看到你和妈妈那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没有告诉我?”
“我的稿子通过了,你老爸马上就要出书了!”
我看着爸爸高兴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6
那年盛夏的海岸,格外的平静,就算是下雨,也是细细慢慢地下,台风没有登陆,在海岸生活的生灵没有一个流离失所……
我总是拿着一本书,惬意地躺在废弃工厂前的荒草地上。梁小心总是坐在那个秋千上,平稳地荡着。她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是她的眼睛会说话,黑溜溜的眸子总是放着明亮而又清澈的光。
我牵着她的手,踩着烈日的影子、棕榈树的影子和云的影子,在狭长的海滩上奔跑。我们的皮肤变得黝黑,梁小心的眸子愈加明亮。
那天,我汗流浃背地修着单车的链条,梁小心端着一个用石块砸破的椰子拿到我的面前,小声地说:“哥哥,你喝。”
我无法想象,一个如此瘦小、孱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敲开这个坚硬的椰子的。只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眼角湿润了。淡蓝色的海风一阵阵地吹过,透着沁人心脾的清凉。我接过椰子,梁小心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纯粹。
后来,梁小心轻盈地坐到了后座上,我骑着单车在海岸线上平稳地行驶。大地就像是一块镜子,我在地面上看到了梁小心的影子,同时也看到了影子的手紧紧地抓着另一个影子。
沿着海岸线,路过被海浪击打的礁石林,路过成排的巨大的棕榈树,路过矮矮的望海老楼……
前方就是美好的明天。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