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到楼下的餐厅吃饭,菜上来了,孩子妈妈先是拿手机拍菜,然后自拍。自从有了智能手机,自拍俨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手机内设了自拍模式,据称这体现了“用户友好”的商业思维。自拍杆也接着问世了,让自拍者可以随意选择拍摄的角度。孩子妈妈的一个学生毕业后到“美图秀秀”上班,薪资可观,当然是喜欢自拍的人捧红了这个生意。
我不反對别人自拍。孩子妈妈是摄影师,她又喜欢漂亮,常常分享一些自拍的图片到微信上,我会给她点赞。至少,自拍的时候是她愉悦的时候,我给她点赞,也许会增加她的愉悦。
但是,我几乎从不自拍。我甚至不喜欢留影。即使是去了一个心仪许久的地方,或是遇见了一个很尊敬的人,我也不情愿留影。一些朋友做微信公众号,有时约我的稿子发一发,自然需要我发上近照,可是我的手机、电脑里,几乎没有储存一张自己的照片。一次去武汉,老友余笑忠拿起手机为我拍了几张照片,他说,微信公众号“遇见好诗歌”缺我一张照片。
虽然孩子妈妈是摄影师,但是她不强求我拍照,她知道我害怕在镜头前被摆拍。当年,我们在武汉拍结婚照,我保持极大耐心配合了影楼的人差不多一整天,不断适应被设计好的化妆类型、身体姿势、表情模式,直到成为这条流水线的标准化“产品”。因为拍结婚照作为仪式的意义远远大于审美的意义,仪式总是程式化的,所以,我接受了这次刻板的摆拍。但是,我接受不了其他场合的摆拍,因为我觉着,自拍不可能不是摆拍。自拍怎么会没有表演性呢?
我不喜欢留影,是担心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表演的样子。我担心那个样子太拙劣,太虚假,以致担心我的灵魂从那个样子里逃走。从另一个方面讲,我拒绝被拍摄的行为也是一种逃离,是从生活现场逃离。我并不是一个隐身人。我同时是恐惧于接受审判,在镜头前,我的灵魂可能被暴露、放大、锁定。在一个人的对面,躲在相机后面,抓拍到这个人的表情特写,实在类似于一种讯问。我没有勇气进行自我审判,连自我审视也不敢。当然,我逃避镜头时也会找到某种说法作为盾牌,譬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其实我是在歪曲《金刚经》的意思,释迦牟尼佛本来教人从有相开始体验无相,实证无相,破除我执,身心虚妄。我不喜欢留影,心里面有阴影,有执念,我并没有消灭自己的丑陋面目。
一件往事一直深铭于心。1993年,也就是我外祖父去世十周年的时候,在北京工作的大舅带回来一张照片,那是外祖父的照片,又不是外祖父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彩色的,外祖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眉开眼笑,很有生气。可是外祖父生前哪里拍过彩色照片,又哪里打过领带呢?大舅把外祖父的黑白遗照拿到照相馆做了加工,我们没有料想到还有这样传神的技术,十分感动。我甚至相信,这个样子就是我心目中外祖父最真实的样子。外祖父是突发脑溢血走的,即使他去世十周年了,我仍然相信他没有走,相信他已经是穿着西服的样子了,他一直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的。
中年之后,每年回乡过春节,看到我发胖了,脸越来越圆,眉毛越来越淡,两鬓的白发越来越多,长辈们都说我越来越像我的外祖父。这时我的心就会变得很软。在亲人中间,也许我看起来不是那么面目可憎,甚至像我外祖父那般平易、和善,我能够分享到他们对我的关爱和对外祖父的怀念。我觉得愧对他们,因为我在掩藏自己平常慌慌张张的样子,咋咋呼呼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外祖父就是菩萨的样子,欢欢喜喜的,安安详详的。
说到底,我是担心自己的心相被人识破,这才是我不情愿留影像的缘由。一个人在别人的脑海里都是有一张底片的,这张底片就是这个人的心相。不管我留不留下影像,认识我的人早已存储了我的底片。每分每秒,我们都是在塑造自己的样子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是那个被别人留作底片的“决定性瞬间”。真正悲哀的是,你的底片被删除了,倘若如此,留下再多的自拍照也无甚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