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翔
高科技摄像机精准捕捉我的脸,未来的AI主持抛出采访题:“高考被你们人类称为过独木桥,请问你怎么形容这个复杂深奥、时间跨度长、影响力深的大项目?”
我沉默着思考片刻,露出深奥的表情,答:“吃相难看。”
主持与观众的表情变幻不定,而我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他们一定脑补了些不得了的残酷场面吧?比如笔芯与铅笔齐飞,老师与家长轮番说教。
我摇摇手指,说:“你们理解有误,听我细细道来……”
雪菜肉包和豆浆味刺激我睁开双眼,朋友的脸骤然放大。她说:“你醒啦?起来早读了!”
我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退出,吃着包子继续思考“吃相难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以前,大人问我想吃什么,我挂着乖巧的笑容,甜甜地答“隨便”“都行”“爸妈做的都喜欢”。大人笑得十分欣慰,夸我孝顺,懂得替别人考虑。
上高中后,我毫不掩饰对吃的执着,不仅对食物的联想力增强,还是特级“嘴上厨师”。
连着两节晚自习,教室里二氧化碳催得人昏昏欲睡,我递给朋友一个眼神,然后两人自觉地去走廊背书。
今夜无云无星,只剩一轮钩月悬在空中,皎洁得令人无法忽略,以至于我的古诗词都还给了语文老师。下课铃响起,我问:“天上的月像不像切成八瓣的水晶梨?树枝是吃梨用的水果叉。”
“像苹果吧,”朋友说,“我特喜欢吃我妈做的红烧肉,小学那阵子她一直要我帮厨。她炖肉要放苹果,据说果酸能解油腻,我就负责切苹果。我喜欢吃不喜劳动,总觉得烦,脑子里惦记着综艺节目,就马马虎虎把苹果切成四瓣扔进碗里,从不肯剔掉核和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苹果选什么品种好。”
我听明白了,她想家了。正当我打算酝酿点暖心话语安慰她时,她又说:“上午化学课的酸反应公式你记得吗?”
把公式快速背出后,我试图把感动拽回来:“明天去食堂吃红烧肉,你负责排队抢!”
学校规定的吃饭时间是半小时,我们却会在二十分钟内将餐盘内的食物清扫一空。如果不是目标明确,捧碗提筷动作利落,就会在这场飘散着香气的战斗中放松警惕,导致失败。同学间整日四目相对,彼此熟悉,谁又会给吃相排名次呢?
旧教学楼后有一大片白杨树林,有段时间我习惯独自去那里读课文。树干的结疤像眼睛,盯得人浑身发毛,堪比班主任在后门的“深情凝视”。我一踏入树林就举高书本,目不斜视专心诵读,只求早些离开,以至于学习效率出奇地高。
直到有天,神秘吸面声打断了我与树的“相爱相杀”。我顺着源头找过去,原来是副班长靠在树上吃泡面!
辣椒把他的嘴唇烫得通红,他放下叉子对我说,没吃饱,在加餐。树林里一般都没人,最近又有我的朗读声当“掩体”,是吃泡面的好地方。
教导主任认为泡面没营养,不支持学生吃,也不允许校超市进货。但副班长这么坦荡地解释,我竟无言以对。
要知道他是女生们心目中的“男神”,属于高冷那类,如此接地气的吃面现场,倒反衬出他身上的少年气,不免有些可爱。
第二天我继续读课文,他在三米外加餐,十几分钟我们几乎不交谈,可都知道对方的存在。我逐渐得出规律:他一三五吃泡面,星期二和星期四吃干脆面。他吹水蒸气的声音、我的朗读声、风声与树叶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从那天起,树的疤痕对我来说不再惧怕。
十二月,北方迎来初雪,我不愿出去受冻,他应该也没有在雪地吃泡面的雅趣,我们就这样各自单飞发展。偶像剧的情节并不存在,只不过寒假期间他单独在微信上发了份亲自编写的泡面测评给我。我笑着收藏了这份散发着工业香精味的同窗情。
倒计时牌登场时,桌椅碰撞间的细小对话并没有少。
“昨天的雪是云朵形甜点,外面是白色酥皮,里面的馅是栗子和抹茶冰淇淋。”
“‘五三的大红封面和麻辣火锅一个颜色!火锅是写给冬天最美的情书。”
“真题卷标题的字是金黄色,我很难不去想烤地瓜表面的蜜糖,焦糖的香气,橘红色的地瓜,暖暖的,很贴心。”
与吃有关的共同语言永不嫌多。最后我们达成一致:哆啦A梦有记忆面包,我们不如把书切切炒炒,做成一百〇八道菜。吃了这桌宴席就能完美掌握知识点,考上重本大学。
无奈,嘴上王牌厨师谁都不服对方的技术,没有在主厨与副手的分配上达成一致,宴席上不了菜。
某天,有人终于决心背叛这一联盟。背叛者信誓旦旦:“后天照毕业照,听说碳水会导致脸浮肿,今天午饭过后我就不吃饭少喝水了……”
不知是谁在她桌子上放了包海盐芝士吐司,她的自律计划当天宣布破产。
于是,她和其他厨师边研究新菜,边品吐司,由衷感慨:“真香!”
拿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激动地摇着朋友的手臂,示意她抬头望天:“快看那朵火烧云!好像我奶奶种的一串红,这种花里的花蜜很甜,小时候我一吃就停不下来,满院子的花几乎被我吃秃了!长辈们问起来,我就拉小表弟背锅。”
朋友点头,极富共鸣地列举她吃过的几种花蜜。
影子被夕阳拉长,如刚烘焙出炉的长棍面包。
“吃相难看”的一段岁月,就这样有笑有泪地掠过了吗?我有点难以置信。算了,何必计较细节?吃会一直跟随我,熨平今后的情绪,倒映快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