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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月光的人

收月光的人

1

农历八月,月光长肥了。白亮亮的月光一层层铺到瓦背上,又沉甸甸地往下坠,在地上汪洋恣肆。连沟子里都积满了月光,更不消说平地和高岗了。月光大道一直铺向村外。

到了八月十四上下,村人就说:“他该来了。”

人们说着。眼下过了八月十五,收月光的人果然就进村了。

“收月光咯,月光——收月光咯——月光——”

收月光的人总在夜里进村,他用一种怪异的腔调,拖着长长的尾音,宣告着他的到来。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过了十五,月光长到最肥,正是收割好时候。收月光的人进了一家门,与主人谈妥了价格,就开始收割月光。他从自己背上解下那把金黄色的扫帚,在地上轻盈地扫动着。月光就像银色的谷子一样,发出清脆的声响,向中间聚拢起来。不一会儿,月光就积成了一座小山。通常,到了这时候,收月光的人会停下手,绕着这银色小山走一圈,好像这一走,月光就再也跑不掉似的。月光中有时也会沾上别的一些杂物,比如一根鸡毛,一小片塑料纸之类的,收月光的人将这些小东西仔细拨开。

“说到底,我是吃亏的。”收月光的人说,“现在,干净的月光真是太难找了。”

他这样说着,好像要叫卖月光的人羞愧。但卖的人并不总是随他的意思,卖月光的人说:“也不能这么说,今年的月光,比去年更便宜了呢,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哦。”

“说到底,我是吃亏的。”收月光的人说。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了,从腰间解下一个灰扑扑的小布袋子,将月光往小袋子里扫。布袋子小小个儿,装得却多。不多时,一堆月光就全装进去了。

月光全装走后,屋子就暗下来了。月亮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地上却看不见一寸月光。不过屋主人是不在意的,反正有电灯呢,管这没用的月光做什么?再說了,月光年年长,等过了冬天,月光就会照样出现在房前屋后。初时是淡淡的,不容易看到;到了清明前后,就有薄薄一层了;盛夏,出月亮的夜晚,屋子就亮堂了;到了八月,月光就完全长肥了,可以收割了。

屋主人就掰着手指头数中秋。中秋一过,收月光的人就来了。村民们也不知道这收月光的人从哪里来的,谁管这个呢?反正收月光的人一来,大伙就把月光卖了,换一点钱,再用钱去交电费。刨去交电费的钱,还有富余,可以买油盐和粮食种子。有一些人家,月光又多又肥又干净,收月光的人就会多给一些钱,他们还能拿多出来的钱,去做一点别的事儿。卖月光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收月光的人收完一户,就走到另一户。收月光的人最怕破缸家的月光。单身汉破缸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家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破酒瓶子。一只破解放鞋差点把收月光的人绊一跤。月光从洞开着的大门倾泻来,铺在地上,也铺在破酒瓶子和破解放鞋上。收月光的人得加倍小心,否则,很可能就把破缸的破鞋子也扫进去了。有一回,收月光的人被破缸拉着,多喝了几口酒,出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把破缸的破鞋子扫进布袋里。这下坏了,整袋月光被破鞋子熏得发了霉,收月光的人一气之下,把月光倒在了破缸家门口,霉月光足足熏了破缸两个月才渐渐消散。

“说到底,我是吃亏的。”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月光从破缸的酒瓶子和破鞋子堆里分离出来,艰难地扫进自己的布袋里。要不是破缸一直缠着,收月光的人才懒得收他家的月光呢。

收月光的人从村口进村,依次往前收月光。村庄的屋舍一户户暗了,整个村庄慢慢暗下来。只有村东边的屋子,还亮着皎洁的月光。

收月光的人往村东边的屋子去了。这样干净而皎洁的月光,收月光的人愿意出高一些的价钱。 2

多一坐在门槛上,有一下没一下,用笛子吹曲子。收月光的人远远地过来了。月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收月光的人在走,影子也在走。

收月光的人走近了,在多一面前站定,影子也不动了。

“是多一啊。”收月光的人这样打招呼。

“爷爷说了,不卖月光。”多一说。

“还不卖吗?”收月光的人说。

“不卖!”多一说。

“那么,我今年再加一些价钱吧。”收月光的人说,“说到底,我是吃亏的。”

“爷爷,客人说再加一些价钱。”多一朝屋里喊了一声。多一有点想卖月光,所有人都在卖月光。

爷爷先嗯了一声,然后说:“不卖了。”

“说到底,我是吃亏的呀。”收月光的人又嘟囔了一句。他自己跨进了门槛,进了镬灶间。

“多一爷爷,价钱是可以商量的呀。”收月光的人说。他拿眼睛往屋子里看,没有看到多一奶奶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多一奶奶在墙上了。收月光的人懂了。月光收走了多么好的老太太呀!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倾泻下来,越过松木板的缝隙,堆积在多一爷爷的大锅里。爷爷站在灶台前,看起来,就像是要把月光炒了吃一样。

收月光的人用手凑近月光束,沉甸甸的月光让他越发喜欢了。只有干净的月光,才是沉甸甸的。多一爷爷这老头,一点不逊女主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月光倾泻在这样的人家,不染一丁点的杂质,出再高的价钱,都是划得来的。

多一进镬灶间了。小男孩坐在镬灶小凳子前,把小柴火塞进镬灶里。小火苗映红了小镬灶。

收月光的人把一张纸币塞给了多一,说:“拿着,买本子。”

多一手里拿着钱,眼睛看着爷爷。爷爷没有吭声,多一就懂了,说:“我有钱,我有钱,不能要你的钱。”

小牛犊子力气不小,收月光的人只好收回了钱,一转手放在了桌子边,也不知道是算收回了还是没收回。多一爷爷并没有炒月光,葵花子在锅里翻动,不一会儿就有香味飘到月光里了。这让月光也好像有了葵花子的香味。

收月光的人知道多一在想什么。收月光的人就说:“多一爷爷,多少卖一点月光给我吧。每年你们家都留着月光,说到底,月光是月亮白给的呀。”

多一爷爷不说话,用手在锅里抓了几颗葵花子,用豁了口的门牙嗑一下,看看葵花子是不是已经到了火候。多一看看收月光的人,又看看爷爷。

“多好的月光啊。”收月光的人说,“多一爷爷,你瞧,现在你们也用不上月光。你们家的屋顶,也需要一些钱来补一补的。”

“爷爷,”多一说,“我们的屋顶,已经漏了。”

“多一,拿酒去吧。客人要吃酒了。”多一爺爷说。 3

往年,多一奶奶在的时候,收月光的人收完月光,习惯在多一家喝一点酒。

多一爷爷自己酿的酒,清冽、味沉、后劲足,收月光的人在多一爷爷家喝完酒,就算结束了收月光的活。多一爷爷和收月光的人,你来我往,说一些天南地北不着调的话,月光就从酒杯间溜过去了。到了下半夜,老头儿醉了,收月光的人摇摇晃晃,却说正是赶路好时候。

“多一再见。”

“客人再来啊。”

“多一奶奶再见。”

“客人再来呀。”

他们相互说了话。多一奶奶把客人送到门口,看客人走远了,才把老头子扶到床上躺好。而后,厨房传出了清脆的清洗酒杯声和扫地的声响。这一时,收月光的人带着酒意,已一头扎入到黑漆漆的林地中去了。这是往年的光景了。

多一和奶奶都不知道客人来自哪里。多一还记得去年,奶奶送收月光的人出了门,就在门口站着。多一跟在身后,估摸着收月光的人已经走得足够远了,奶奶才说:“怕不是蟒蛇成精呢。”

多一听人说过,密林深处,有巨大的蟒蛇已经成了精。奶奶忧心的神情让他也跟着忧心起来。

“要是蟒蛇成精,会怎么样?”多一问奶奶。

“不是蟒蛇成精,收这么多月光干什么呢?”奶奶说一句,像是回答多一,又像是没有回答多一。奶奶小心地把大门闩好。月光从门缝中倾泻进来,收月光的人毕竟没有从他们家收走一缕月光。

多一并不讨厌收月光的人,也并不害怕他。收月光的人白白净净,说话慢吞吞的,和蟒蛇一点也不像。多一觉得奶奶想得太多了。

多一私底下把收月光的人看成是从远方来的舅舅。多一没有舅舅,连妈妈也没有,爸爸和叔叔从不回家。要是有一个收月光的舅舅,多一就会觉得自豪。 4

爷爷叫多一拿酒,多一就拿了四瓶酒。这是他一次所能拿酒的极限。对自己一次只能拿四瓶酒,多一感到有点羞愧。要是他的手能够更大一点,他就能拿五瓶或者六瓶酒。

“拿这么多,吃不完的。”收月光的人说话了。

“吃得完的。”多一说。

“吃醉去就回不到家了。”收月光的人说。

“回不到家就在我家住可以的。”多一说。没有经过爷爷的同意,多一就说了。收月光的人刚刚给了他钱,多一没有收,但多一觉得,就当收月光的人是自己的舅舅吧。这还是多一第一次收到舅舅的钱呢,就像是过年的压岁钱了。

“那不行的,我还要赶路呢。”收月光的人说。

“你家在哪里呀?”多一问。多一很愿意知道这个“舅舅”家住在哪里。

“很远,在大林子里。”收月光的人说。

大林子里。该不是蟒蛇成精吧?多一这时想起了奶奶,并且感觉到有一点害怕。还好爷爷及时过来了。爷爷把香喷喷的葵花子摆在了收月光的人面前。

“好瓜子啊。”收月光的人说,“多一爷爷好手艺。”往年,收月光的人说的是,多一奶奶好心肠。

“自己种的瓜子。”多一爷爷说,“这是去年他奶奶买的种子,还剩几颗,收拾东西的时候掉在地上的,我随手扔在门前,竟自己长了出来。我看看拔了可惜,就给它撒了点肥料。谁想到,葵花越长越大,竟给我收了一斗多呢。”

“多一奶奶真是好心肠。好心肠的人有福气啊。”收月光的人说。

“吃一点瓜子吧。”爷爷说。爷爷说着话,自己拿了几颗,放在面前,并不剥开。

收月光的人就说:“多一爷爷,我是诚心要买你们家的月光,你开个价好不好。”

“不卖的。”多一爷爷说。

隔了一会儿,多一爷爷又说:“月光虽然没什么用,但最好还是留着吧。”

“多一爷爷呀,你怎么就和破缸不一样呢?”收月光的人说了一句。哪儿不一样呢?收月光的人想说个一二三四,但白亮亮的月光满地铺着,收月光的人就没了说的兴致。

收月光的人在吃酒。多一在吃葵花子。多一爷爷在说话。他说的是“多一,不要吃热了,流鼻血”之类的话。往年,说这话的是多一奶奶,现在轮到他来说了。

多一吃了几颗,抹抹鼻子,忍不住又吃几颗。

收月光的人说多一:“小小屁孩吃瓜子,酒却不敢吃一口。”

“我敢的。”多一说。收月光的人到底是谁呢?是蟒蛇精还是舅舅?多一在恐惧与亲近的情绪波浪里来回滚动,觉得不该在蟒蛇精前示怯,又愿意在舅舅面前显示自己的勇敢。虽不明白这呛人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但还是趁着爷爷不注意,端着收月光的人递来的大碗喝了一口。

一股火辣辣的难言滋味直冲上头皮,多一差点掉下眼泪来。这东西比闻着更呛人。不多时,脸皮已发烫起来。但多一为着自己的壮举而自豪,他看着收月光的人,嘴里没有说话,他的意思,收月光的人不会不明白:不就吃酒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收月光的人并不为他的壮举而惊叹,收月光的人说:“才舔一小口也叫吃酒吗?苍蝇的嘴巴都比你吃得多。”

多一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无穷的侮辱,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邪火,怒腾腾从头烧到脚,劈手就从收月光的人手里夺过酒碗。一咬牙,把一碗米酒全灌下去了。而后,胃里翻滚着呛人的汁液,身体沸腾起来,一些酒水夹杂着鼻涕、泪水和口水,从嘴巴和鼻孔中涌动出来,哇的一声喷在地上。

“你干什么呀。”耳边像是爷爷的惊呼。多一还在哇哇地吐,收月光的人这时一只手扶着多一,一只手轻轻拍着多一的背。

“我逗他玩的,真不好意思啊,多一爷爷。”收月光的人说。

收月光的人和爷爷一起,拿水给多一漱了口,擦了面。多一爷爷用灰撒在多一的呕吐物上,不一会儿,就扫干净了这堆灰和呕吐物。收月光的人抱着多一,说:“多一是个大人了,多一能陪客人吃酒了。叔叔也喝一碗,好不好?”

收月光的人说着,自己就真咕咚咕咚吃了一碗。多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怪委屈,眼泪止不住冒出来。

“是叔叔不好,多一不哭了,不哭了。”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越说,多一就越哭,直到多一回到爷爷怀里,多一还在哭,而且越哭越凶、越哭越大声。

“你走,你走,我家不要你来。”多一说。

“好好好,我走。我走。”收月光的人就真站起來,走到门外。他走到门外,却并不真走,就在月光地里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收月光的人高高瘦瘦的,背上背着一把长扫把,这让他在月光地里的走路,看起来有一点搞笑。多一慢慢就不哭了,就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收月光的人又回到了桌子边,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酒。收月光的人吃酒多,吃葵花子少。经过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收月光的人就不敢逗多一了。

“真对不起了,多一爷爷。”收月光的人说一句,自己喝一口酒,好像要用歉意来下酒似的。

爷爷说了一句什么,收月光的人笑了。多一头脑昏沉。多一爷爷拍着多一,仿佛奶奶又回来了。隔了一会儿,多一便在床上了。月光清冽冽照在床前,秋虫发出低低的鸣叫。多一坐起身子,把脚从高脚床上放下来,凉丝丝的。多一下了地,心里有一点难过。

为什么难过呢?多一自己也不知道。收月光的人走了吗? 5

多一走出房门,影子给了他答案。收月光的人没有走,他靠在青石门槛上,月色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感觉到多一的靠近,收月光的人出声了:“是多一啊。”

收月光的人侧了一下身子,示意多一坐在他身边。多一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坐在了收月光的人身边。青石门槛凉如冰条,多一用双手垫在了屁股下面,收月光的人笑了。

收月光的人说:“多一真是机灵鬼。”

“你是蟒蛇精吗?”多一问。

“什么?”收月光的人说,“我是蟒蛇精?”

收月光的人哈哈笑起来,收月光的人看透了多一的心。

“是你奶奶说的吧?”收月光的人说。

“没……没有。”多一说。

“你相信有蟒蛇精吗?”收月光的人问。

多一点了一下头,又迅速摇头。村外是广阔而茂密的林地,林间老树一片连着一片,多一从没有深入过林地,他也不知道林中到底有没有蟒蛇精。

“我爷爷呢?”多一问爷爷在哪里,同时想起了奶奶。

“在睡觉呢。”收月光的人说,“你听。”

果然,多一听到了爷爷的呼噜声,虽并不十分响,却均匀、稳定,听起来,爷爷又吃醉酒了。

爷爷已经睡了,收月光的人却没走。他坐在他们家的门槛上,他也没有趁着爷爷睡着,把他们家的月光都扫走。多一因此对收月光的人多了一点好感。

“月光是好东西啊。”收月光的人说,“蟒蛇精用它来修炼,我们却不是。”

“你们用它干什么?”多一好奇起来。

收月光的人不说谜底,多一只好猜。

“卖钱?”多一猜。就像收香菇收稻谷收萝卜收青菜收蜂蜜的人一样,进入村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运到外面的世界,卖给更多的人们。

“再猜。”收月光的人说。

多一怎么也猜不着。收月光的人喝一口酒,像下了决心似的,把自己腰间的布袋解下来,递给多一。

“打开它,往里看。”收月光的人说。

多一将眼睛凑近布袋口,像把头凑到井口。袋子深不见底,白茫茫的月光到处都是,在一团团月光间,是一层层淡淡的云朵。多一看见了月光下的村庄和稻田,环绕着稻田和村庄的,是无边无际的林地。此刻,月光照耀着林地,每一片叶子都泛着淡淡的白光。收月光的人在林间小道走着。月光清明,林间虽有树影斑驳,却并不阴暗。收月光的人往前走,多一的目光也跟着走,初时,多一还能认到林中分岔的小径。收月光的人往林中越走越深,多一就不辨南北了。月光越来越暗淡。收月光的人有一双好眼睛,在暗夜中也能走得稳稳当当,翻过一个斜坡,走进一道峡谷后,月光彻底不见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像萤火虫一样闪动着。

收月光的人朝着光源往前走啊走,借着光源,多一看清了。那是一座松木小屋,屋前是松木搭的晾衣竿。晾衣竿上没有衣服,只挂着一串串干巴巴的光,形状就像是肉条一样。“月光条肉”已经干瘪了,不少地方都被蛀出了虫孔,这让月光显得毫无光泽。

在夜风中,那干瘪的月光条闪动着微弱而暗淡的光芒,就如同烛火行将烧尽。多一心里有点明白了。

“多一啊,月光不会再来了。”收月光的人说。

多一发现收月光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身子左右摇晃着,看来吃多了酒。他手里小心护着的,正是那个神秘的布袋。收月光的人站在多一家门口,和多一说话,眼睛却看着天上那轮又圆又亮的月亮。 6

“月光不会照耀松源沟了。”收月光的人说。

月光洒满大地,唯独不会照耀松源沟。这真是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的发生了。在沟子两侧的山坡上,月光清凉凉照着,可到了沟子里,月光就没了。沟子里的人学会了制作月光条,他们有的将月光一束束穿起来,挂在屋檐下,一开始,月光皎洁而美丽。到了夏天,知了在外头有一声没一声叫着,太阳用暖烘烘的舌头舔着大地,月光就像冰块一样融化,一滴滴滴落在屋檐下面的地上,到了晚上,地上散发着光芒,唬得狗汪汪直叫。也有的人家把月光堆成一摞,摆在堂屋正中间,这样一来,屋里倒是亮堂,可就是占地方。人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起床拉尿,一走到堂屋,身子一歪,倒把月光撞了一地,染得身上也凉飕飕光闪闪的。还有的人家把月光腌在缸里,希望能长久地保留月光,可是这样更糟糕,还没到开春,月光就化成一坛水了,让主人留也不是倒也不是。

这月光啊!这让人又爱又恨的月光。

“为什么你们不用电灯呢?”多一说。明亮的灯光,也并不比月光差呀。收月光的人是傻了吗?

“电灯?哈哈哈,电灯。电灯。”收月光的人笑着,“多一,你是不知道。过去在松源沟,连蚂蚁窝里都有电灯,我们整夜整夜不睡觉,白天和夜晚连在一起。我们把白天卖给了收白天的人,反正,夜晚可以当白天,谁在乎白天呢?这样,我们卖完了自己拥有的白天,把孙子的孙子的白天也卖完了,我们还顺便把月光也搭着白天卖掉了。”

“我们用卖白天的钱,去安装更多的灯。哪想到,有人把水、风、太阳光都卖掉了。这下发电机变成了废铁,一盏灯都不亮了。黑夜回到黑夜,白天不再来了。”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说话像是自言自语。

“那你们为什么不收山上的月光呢?”多一有点不明白。到处都是月光,收月光的人大可以拿着他那把长长的怪扫帚,把山上的月光全扫走。那是无边无际的野地,谁又能管得着他扫一点月光呢?

“多一啊,月光和月光是不一样的。”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从地上扯了一把月光,那月光就像柔软的布条一样,贴在收月光的人手里。多一试着扯了一下,可什么也没有扯到。看起来,只有收月光的人,才能收到月光。

“野外的月光,一点也不好扫。”收月光的人打比方说,野外的月光和家里的月光,就跟家里的兔子和野外的兔子一样,家里的温顺,一扫就进布袋里了。野外的可不是这样。有一年,收月光的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野外扫一点月光进袋子。结果,一打开袋子,野外的月光全跑出来了,在松木院子里飞来飞去,有的还冲到了屋顶上,发出巨大无匹的光芒,害得远处人家以为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赶过来帮忙。哪想到呢,野月光不仅没留下来,反倒把屋檐上挂着的几条陈年月光都带跑了。为此,收月光的人还挨了老婆一顿骂呢。

想着收月光的人手忙脚乱,在屋子里追着月光跑,多一笑了。在笑里,他又起了一点小小的怜悯,一个连月光都不照耀的村子,该是多么灰暗和无聊呀。怪不得收月光的人年年都要到村子里来呢。

“你说,林子里有蟒蛇精吗?”多一问。他想起奶奶说的,林子里有蟒蛇精。月光照耀着村子,也照耀着蟒蛇精冰凉的身躯。好在收月光的人是温热的,喝了酒,收月光的人脸上红彤彤的,身上弥散出难以言说的酒气味。

“大概,有吧。”收月光的人说,“林子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收月光的人打了个饱嗝,看起来,他已经快要醉倒了。果然,不一会儿,收月光的人就靠着门,轻轻打起了呼噜。在呼噜声里,夜风起来了。

一群群半透明的、拖着极长尾巴的、如松鼠一般的风,围绕着收月光的人。它们在收月光的人身上跳上跳下,有的还跳到他的脸上,可惜很快就被收月光的人喷出的酒气熏着了,迷迷糊糊地坠落在地上,发出了呼呼的细微之声。

收月光的人可不能着了凉。多一听奶奶说过,着了凉是要拉肚子的。他就推推收月光的人,想叫醒他,该进屋就进屋,该出门回家就回家。但收月光的人嘟囔了两句,就头歪到另一边,继续睡了。他把酒瓶子抱在怀里,那月光袋子倒是大大方方放在外边。

几只风围着那月光袋子,不停地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这只神奇的小袋子打开。多一倒也起了一点小小的好奇,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小袋子啊。它那么小,比起巴掌来也大不到哪里去吧,可里面却可以装这么多东西。 7

多一尤其喜欢看那一串串挂在屋檐下的月光。自己家的屋檐,整年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要是收月光的人愿意,多一倒也想让他帮帮忙,也帮自己弄一些月光,挂在自己家的屋檐下。

到那时,破缸喝醉了酒,在村子里游荡,也将吃惊于这些光灿灿的东西,他将难得地安静下来,靠着墙,低声说着话。多一猜想,破缸将说,多一干得不错。

爸爸回家的时候,见到这么些奇怪的月光,一定要吓一跳,虎着脸说:“多一,不许乱来!”

他虎脸归虎脸,却已经晚了,月光已经挂在屋檐下,总不至于用竹竿挑下來,统统丢到大路上吧?

多一把手搭在月光袋子上,凉飕飕的。他看到过收月光的人开袋子,就是随手开了口子。那时候,多一在月光袋子里见到了月色下的林子和群山。

多一看了一眼收月光的人。

“我可以叫你一声舅舅吗?”多一对着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并没有听到。他歪着头睡得正香。多一自己沉浸在对舅舅的想象里,这想象里的温情让他感觉到愉悦。在愉悦里,更有一点对那神秘的密林深处的想象。多一小小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着,为着广袤而幽深的密林,也为着密林深处那未知的世界。

多一把手伸向了“舅舅”的月光袋子。这回,会看到什么呢?多一屏住呼吸,打开了袋口,把头靠过去,他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巨蟒,从群山之间冲起,向着他扑来……

“我的妈呀!”多一把月光袋子一扔,吓得叫了出来,白色巨蟒冲出了袋子,迅速冲上了屋顶,冲上了云霄,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简直比白天还要亮。多一这回看清楚了,不是巨蟒,是巨大无比的月光柱子。

这突然出现的巨大光亮也惊醒了收月光的人。一年的好月光,趁着多一打开袋子的当儿,全跑了。很快,月光弥散于天地间,再也难以聚在一处了。一点可怜的微弱光芒,照耀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收月光的人像丢了魂一样,抱着月光袋子蹲在地上。

“多一爷爷,我一年的月光呀!”收月光的人说。

多一爷爷就站在多一身后,他的身子佝偻下去。老头儿被先前强烈的月光从床上惊醒,光着脚跑出房间。对这突来的祸事,老头儿一时还没能消化。

“真些作啊,真些作啊……”多一爷爷嘴里说着懊悔的土语。多一倒没有哭,这变故让他完全呆了。多一抬头看着天上,月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这是收月光的人一年的月光呀!该怎么赔给人家呢?

“多一爷爷,我一年的月光呀。”收月光的人说话了,“不该和你多吃了酒呀。就是扫光你们家的月光,也不够赔我的损失的。”

“真些作啊,真些作啊。”多一爷爷还在喃喃着。该怎么办呢?多一爷爷也没想好。这毕竟是人家收过来的月光呀。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收月光的人发话了,“不该和你多吃酒啊。”

多一再次呜呜地哭了,为着自己不安分的双手,也为着收月光的人一夜的徒劳。在哭泣的抽搐中,多一感到收月光的人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

“多一啊,我想了想,要不这样好了。你吹一支曲子给我听,我就不要你赔月光了好不好?”收月光的人话里还带着酒气。

“把我家的月光扫走吧。”多一对收月光的人说。多一觉得,自己也是个大人了,应该可以做这个主。更何况,真是自己把月光袋子打开的。

“来不及了。再见吧,多一!”收月光的人说。一片乌云慢慢靠近月亮了。

“说到底,我是吃亏的呀。”收月光的人说。收月光的人说完这一句,把门槛上的酒瓶子拿了,递给多一爷爷。

他将身子跨出青石门槛,一切不言自明,他将带着他那空荡荡的月光袋子,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山沟里去了。他出了门,又回头说一句:“多一啊,月光是好东西。”

收月光的人趁着最后的月色,越走越远了……多一坐在门槛上吹笛子,也不知道收月光的人听没听到。

(张婷摘自《青年文学》2020年第11期)

高上兴:1990年生于浙江丽水。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江南》《长江文艺》《黄河》《西湖》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大地上的灯盏》《丽水诗典》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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