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懿
我想写一篇文章纪念我的高三,或者是过去十二年的求学生涯,可是提笔才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时钟滴答滴答,指针转动,须臾间拽出光阴的幻影。我摩挲着手掌心,看着渐密的掌纹,在夜半轻声喟叹……
在高三,随着测验一次次进行,我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台旧机器,每天吞吐着数量可怕的习题,其他的感觉都在这种“最强烈的感觉”的阴影下渐渐麻木。教室里生命气息微弱,如游丝一般。我弯腰驼背,紧紧贴着书包,好像不这样我就会飞走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做倒计时,而高考就是一个命定的结局。我收集很多励志名言,想让生命回流,可时间——这个主宰天地的王——用他的权杖轻轻划过,倒计时表上脱落的一页纸就无法挽回地飞走了。我无助而虚弱,怨着,恨着,无奈着,然后继续刷题。只是有时摸到食指和小指上的茧,会有一些难过,凉意顺着脊背蜿蜒而上。
夜深人静时,我似乎能听到风里夹杂着某个人的笑叹声,旷远,幽寂。那个人也许是喝了酒,音调不稳,尾音颤动着。那一刻我有些懂了,不过是为了生存。我的分数,是生存的筹码。可我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去,透支着青春然后无声地离去。我的死期就是高考开始那天。
我最终为什么没有离去?高考结束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本以为我会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整天沉浸在肥皂剧里直至溺亡。可现实是,我早起早睡,把自己收拾妥当,然后静静等待分数揭晓。我苦想着原因,脑袋里却冒出李白的话: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为欢几何?我以为自己早在高考最后一天就已经离开了。那天的太阳温暖却不刺眼,有微风撩拨,酥酥痒痒。我闭上双眼,觉得在这一天离去也算不错。我耳边似乎响起了撞钟声,洪亮庄严,像某种仪式。它撞在我的心门,震动着我的四肢百骸。
回家后,我发现书桌上放着香坛,插着的三炷香还在升腾着袅袅青烟。这三天来出现在书桌上的烧焦痕迹和弥漫在房中的檀香似乎有了解释。爸爸走过来收掉了香坛,散落了一些香灰在桌上。我看着烧焦的黑点,出了神——原来在每场考试进行的时候,家中书桌上就摆着香坛开始焚香。这次估计是爸爸忘记了收才被我发现。
我一瞬间忘记了那是一种怎样的触动,只觉得无名指微微痉挛。这虽然有些迷信,但又有种别样的美。迷恋着,相信着,这是典型的东方美学和古式情怀。它渗透了父母的爱与期望,让这场高考有了些人情味。亲情血缘是人一生的羁绊,有了它,生命就有了重量,就算有风吹过也不会飘荡。那一刻我清楚明白,我走不了的。
北岛在《波兰来客》里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读来怅惘,比离去更令人伤怀的是带着梦想一起入坟。我痛,而我不知此时我是否该庆幸我还能痛。亿万个神经都在叫嚣着,不能走,不能走,我还有梦想没有完成。我不想深夜饮酒,也不想发出幽寂的笑叹声。这无关生存,这是早就印在心上的地圖,复习备考的风沙曾经把它掩埋,但那都过去了不是吗?风烟散尽,如今清歌不歇吹彻高台。我极目远眺看得很清楚,心魂被牵住,我走不了的。
这一年,我错过梅花傲立、海棠花开。我更是错过树木的葱茏,直到无意间的一瞥才发现早已华枝春满。那沁人心脾的绿我至今无法忘却。阳光穿透枝丫绿叶,斑驳了一地的金黄。叶子的边缘仿佛镶住了光芒,微微流动着光华。我狠心别开视线,继续刷题。那种感觉让我想起了三毛与荷西分开时两人之间隔着的茫茫大雪。荷西倒跑着对三毛喊:等我读完大学,服完兵役,就来娶你。三毛站在大雪另一边,那声“再见”始终没有说出口。我现在要回去了,去看花开,折枝粉黛诗绽三百,去看月,漫华寂辰星云中埋,去看我错过的一切。而我也知道,它们没有说再见。我不走,我明白我爱这里。
那撞钟声不是对往生的超度,是庆祝我的重生,庆祝我的余生每一天都会在热爱中度过。
为欢几何?如此甚欢。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