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彤
璐璐真的觉得有些累了，胸口一阵发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几步倒是能够在心理上安慰一下自己——走几下，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但是，还是感觉很累。
璐璐点开运动手环“测试心跳”那一栏，代表她心跳的那颗心就在手环上极其规律地跳动起来，大概十几秒之后，璐璐看到手环上显示“61”。一分钟心跳才61哎，会不会偏低了一点？璐璐又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噢，还算是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是，璐璐总觉得有些不舒服，胸口仍旧发闷。
看了下时间，12点29分了。还是去睡吧。璐璐躺在床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一，万一，就这么睡死过去了怎么办？然后又觉得有些多虑了，于是掖紧被子，睡去了。
生活一般不会刻意开玩笑。第二天，璐璐醒来了，仍旧生龙活虎，和任何一个健康的女孩一样。璐璐昨天梦到钓到了一条大鱼。璐璐妈妈怀她的时候也梦见了很多大鱼。于是，璐璐想，大概昨天在梦里自己把自己给救了。
起来吧，既然还好好的活着。
还想好好地活着吗？璐璐不知道，她其实情愿昨天了无病痛地睡死过去。这样，或许也不差，所有快乐的事情都还在，所有难过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清早，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刚刚苏醒一般，继续日复一日地存在。
璐璐跟着爸爸走进医院，脚步沉重，像小时候作文里所有做错了事、考差了分数的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难過。
璐璐要去看奶奶，奶奶生病了。
奶奶生病很久了，她只是不说。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白天，奶奶揉着背部的时候，其实疼得厉害，她只是不说。这些，都是医生告诉大家的。
现代科技有什么做不到？它能够准确测算那一粒粒癌细胞聚集在一起多久了，扩散到哪了，严重到什么程度了，但是，它就是无能为力。
奶奶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今天的她比昨天更老一些。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璐璐眼眶立刻发红了，妈妈示意她别哭，让她去床边坐着。
“我来了，奶奶，我是璐璐。”
璐璐过去，牵着奶奶的手。一双枯槁的手，比昨天更加瘦些。璐璐就这么坐在病床边，握着奶奶的手，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奶奶的另一只手，曾牵着璐璐逛过公园，走过很多地方，当爸爸妈妈忙于工作时，是这只手给璐璐找到了很多好玩的事，也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而现在，这只手正打着点滴。一些毫无意义的点滴，安慰着别人。
璐璐心里又涌起一阵难过。她无数次看到奶奶坐在沙发上或轻或重地捶打着背部。现在回忆起来，奶奶那时是强装着一切都好，她说：“人老了，这里痛那里痛是很正常的，没事。”璐璐也真没当一回事。璐璐那时候还不知道，老人，最容易生病，也最害怕生病。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开始侵入。璐璐觉得好累，她握着奶奶的手，觉得好累，虽然什么都不用做。“先去学校吧。”爸爸过来拉起了璐璐，“今天晚自习结束还可以再来。”
“奶奶，我去学校了。”璐璐轻轻放下奶奶的手，直直地起身。是她坚持每天早上、晚上都过来一趟，是她坚持着，要看奶奶一寸又一寸地被死亡唤去。
这段时间对奶奶来说是难熬的，这辈子，对奶奶来说都是难熬的。璐璐从没见过爷爷，连璐璐的爸爸都只在幼年时感受过父爱。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一人带大了璐璐的爸爸。璐璐出生的时候，家里还不富裕，奶奶一直省吃俭用，省着省着，就省成了习惯，省出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亲戚送来了许多水蜜桃，只要吸一口，就能吃的，奶奶吃不了。亲戚送来了许多补品，但是，有什么用呢？
自习课，璐璐又走神了。她强迫自己认真听，后来也能全神贯注地跟着思考，因为这样，可以让情绪暂时缓解。但是自习课，就允许她走神吧。
璐璐害怕，她从没感受过至亲的死亡，从没感受过这种痛苦。这种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剥离的感觉，她从来都不知道。
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
对璐璐来说，死，是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压抑到令人窒息。
课间，班主任拿了张请假条过来，说：“整理一下东西吧，你家人在外面等你。”
璐璐坐在座位上，抬起脸，看了眼班主任，说：“好的，知道了。”接过请假条，迅速整理好了书包，走出了教室，就像一次普通的请假一样。
校门外，亲戚等着。璐璐听见一个声音：“你奶奶走了。”
璐璐点点头，坐进了汽车里。
车子开了，车窗外，有人骑着自行车，有人慢慢走着，有几只鸟在叫着，有几朵云在飘着。璐璐看着，听着，感觉有风吹了进来。这些，她的奶奶，以后都见不到了。
这世界多美啊，哪怕是感受到一丝风，多好啊。但是，连这一丝风，奶奶都感受不到了啊。璐璐心里揪着，一直揪着。她的眼泪一直忍着。就好像眼泪不掉下来，事情就还没发生一样。
死亡啊，它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居然是这么平静的。奶奶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就好像睡得很好，就好像没有一丝病痛的折磨。奶奶就这么静静躺着，任由亲人们哭泣、哀号，她就静静地躺着，好像躺在花丛中，好像躺在云朵上，好像躺在平静的湖面上。
璐璐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奶奶病重时，璐璐伏在奶奶耳边说话，奶奶没有反应，璐璐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听见，也许是听见了。但现在，无论璐璐说什么，奶奶是永远都听不见了。
璐璐不相信晚上的星星，她不相信死去的人化作了天上的星星能够守护地上的人。这是童话，现在，璐璐长大了。
然而，哭只能发泄悲痛。奶奶，终于还是变成了一缕烟，飘上了天空。
这个世界，奶奶不能做任何回应了。
璐璐连着做了一个多星期的梦，都没有梦见奶奶，那缕烟真的就这么飘散了，狠狠心，不想留下一丝痕迹。
这就是死亡，活生生的死亡，把一个人从大家共有的世界抽了出去，再也不让她回来。
那天，璐璐终究还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梦到很多鱼，在自由地游着，在静静地游来游去。醒来，璐璐心里好受了些，大概奶奶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编辑/梁宇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