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支
1
亦冉回来了,像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敞怀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大风衣,前襟在大步生风的疾走中向后方翻起,很是潇洒。
我站在接机口远远朝她招手。她也看到了我,几乎是飞奔过来,把行李箱拖得咕噜噜响,差点儿撞到出口的安保人员。
这次亦冉回来就不再走了,国外新冠肺炎疫情闹得正凶,飞机一起一落,好似两重天地,还是国内平稳安全。她从斯德哥尔摩回来,飞机在北京降落。
我曾以为她要在那个遥远而寒冷的极北之地定居,剩下的人生托付给科学研究,日渐把自己也变成一个像瑞典人一样浑身散发着冷漠气息的坚硬个体,因为她曾说喜欢那里的生活——两米以上的社交距离,漫天的极光,终年的冰雪,短暂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
那时她告诉我:“等我在斯德哥尔摩扎下根,你来,我带你去看极光。”
我知道该为她开心,但彼时我着实很难过,我以为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可以同我一起在雨夜里静坐听雨,在竹筏上并肩睡去,在满目流淌的星河里背诵古人浪漫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天玄地闊,星垂平野,我以为以后的我们都会相隔万里,难得一见。
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于是我知道世界并不大,他乡也没那么美,这世界有很多残酷的聚散,也有些温柔的离合。2
我在丝芙兰挑选香水的时候,挑得很慢——轻轻按压喷头喷洒在空气中,用闻香试纸一点点将气味驱赶到鼻端,仔细甄别每一款的细微差别。
这是一份重逢的礼物,送给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我跟亦冉自初中入学相识,在硕士毕业后离散。十四年时间如白驹过隙,细想来却是六分之一的人生。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亦冉是在军训的队伍里。我们身高相差无几,列队时她站我旁边,白皙的侧脸线条优美,总是笑意盈盈。
军训辛苦且无聊,那时我爱看鬼故事,也爱讲鬼故事。亦冉爱听却害怕,需要我分成一截一截地讲,中间留出时间给她缓一缓。同时她又很有探索精神,老在一些细节上刨根究底,没有一点听灵异故事的认知和自觉。我觉得她很不适合听故事,倒是很适合搞研究。
后来相知渐深,愈发印证了我的想法——她有非常严谨的科研素质,正是这种科学素质,让她无畏于这个世界的难题与挑战,在科研道路上仰之弥高、钻之弥深,追逐知识纯粹的内核。
她离开的那天我人在云南,辗转在滇南重重深山里,从苍山洱海,到泸沽湖畔。那里湖水特别湛蓝干净,摩梭人在走婚的情人桥上贩卖自家编织的发带,阿哥阿妹会唱动人的歌。
她早就告诉过我要去瑞典,签证一办下来就走。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她说那里有她一直向往的学府,全球有名的医学院;她说北欧是个幸福指数不高的地方,虽然环境好、民众少、福利高,但由于靠近北极圈,白昼格外短促,黑夜格外漫长,光照时长不足加上终年的寒冷,人们患抑郁症的概率会大大上升。
我不知道她能否在寒冷和黑夜里安然无恙,但她要走的决心,一如去看极光的热切。
我问她:“还回来吗?”
亦冉说:“不一定呢。”
我忽然有点慌张。我想,朋友总是阶段性的。随着人生阶段和圈子的变化,很多人只能陪你走一程,就像亦冉这一走,层次与生活圈的剥离会将我们的差距拉大,即便通信发达,阅历的迥异也会令我们一别经年。
我说:“我去送你。”
可是我食言了。
我在云南的深山里望着万顷碧波,祝福她:一路平安。
可能始料未及的就是这些吧,韶华流逝,分赴西东,人生落笔波折,别离来不及说。 3
亦冉白了,也瘦了,整个人显得更加优雅、精致。她带回一堆瑞典的巧克力和颇有特色的小马挂件给我。金属的小挂件,色泽明亮,精致可人。我把香水递给她。
在我的记忆中,亦冉不用香水。但我觉得这款清润宁淡的味道,很适合她。她有一种天然的干净好闻的味道,一种修养浸润到骨子里之后又逸散出来的美,如同舒然展开的山水长卷,宁静悠然——也许天地寰宇万籁俱寂,也许荒村野地灯火幽微,可她在那里,就像远山的光飘来了。
我们去火锅店吃了火锅,热气腾腾,水汽缭绕,人间烟火从每一个锅子上雀跃着扑人一脸,白雾蒸腾中,那些妥帖的浓重的香味,就溢上来,把人沾满了。
生活很难,异乡更难。她讲了许多在实验室的艰辛,拿奖学金的不易,以及最后没能拿到奖学金的失落。我看着她依然年轻秀美的面庞,很难看出那些隐藏在眼底的叹息。
她说,短短两年,我的身体里好像住进去一个老灵魂,失去了对远方的向往。
“这个世界其实哪里都一样,我回来,就不再想出去了。”
我望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在多年前很难想象。时间忽然慢了下来,我又回到一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会为某个季节感到欣喜或失落。我已经很少这样静下来去感受或者说感慨些什么,我问亦冉,北欧的冬天也是这样吗?
亦冉说,不一样。那里的大雪会覆盖很久,那里的冬天是常态,没有人为一个冬天的到来长吁短叹。
我想起现在每天去上班大清早路过早餐店的炊烟,抬头看到太阳刚刚睡醒的样子;想起中午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晒着太阳,啜饮热咖啡和热茶。
再往前回想,就会想起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一群人洗完澡穿着校服,趿着棉拖鞋,从澡堂走回宿舍楼下。
想起冬天下雪的时候,夹着碎雪的风往衣领的口子里钻,湿冷地融化在脖子上。我们缩着脖子,在晚自修的课间成群结队去接热水,讨论什么时候过年放寒假。
冬天是缓慢的,不急躁的。它在我所在的这个城市,谈不上漫长,也并不短暂。但好像也只有在冬天的时候,大家才会放慢脚步,听时间走过的声音。
你回来了,真好呀! 4
我还记得跟亦冉第一次出去旅行,目的地是川西的九寨沟。
在九黄机场落地的那天,下着小雨。雨中的天地一片朦胧,还是依稀能看到层峦叠嶂的重重翠色,以及嶙峋耸峙的道道岩梁。在这里,空气与阳光同样稀薄,紫外线在阴雨瘴里依然灼烫肌肤。
我们从机场乘坐大巴到沟口彭丰村,随人群鱼贯入沟,当夜住在九寨沟深处一座藏式民居的小楼里。住处是亦冉订的,那时我对旅行的规划几乎一无所知,什么都要依靠亦冉。
楼是全木质结构,楼前立着白塔。楼里老楼梯嘎吱作响,色彩浓烈的藏式彩绘遍布每一件家具。我们的卧房在二楼,很小,两张窄床,分靠在屋子两侧。有一侧紧倚在窗下,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却也并不觉绵软,抬眼就是窗棂。窗缝渗着丝丝寒凉,窗外风雨凄然,窗内一灯如豆,时光忽然就流淌得很慢,像上个世纪的老照片一样沉淀下来。
小楼的主人是一对藏族夫妻,夫妻俩在一楼大厅里卖些藏族特色的旅游纪念品,二楼打扫出来当作民宿待客。晚饭给我们准备了一张小桌子,单独备了菜,有一碗当地特色做法的辣椒肉,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碟青菜,一锅米饭。我们吃得很饱。
翌日,晨曦在清澈的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我与亦冉撑伞出门,门前稍驻时亦冉指给我看远方的山顶,那里云雾缭绕,令我们频频惊叹。只是看些云,就很开心了。
雨中的路并不好走,小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雨线成帘,重帘遮目,眼看无法前行,亦冉提议回去,于是我们回到民宿,直至入夜,未再出门半步。
那次九寨沟之旅的整个记忆都浸泡在绵延不断的雨水里,湿冷,模糊。可我仍在记忆中把它当作最美的旅行。这与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我最快乐时光的回忆紧密相连,我便学会了去爱记忆中的那个它。
回去的时候,为了省钱,我们改乘火车。蜀道难行,火车时而穿山过隧,时而临崖疾驰。每次驰入黑暗的感觉很妙,像顷刻落入无边的夜色,而穿行不久,光明就在山的那一头迎你,万顷天光豁然开朗,黑夜又把你吐回给白昼。依山而修的铁路更是迤逦,有几次,铁路与江平行,依着山脉蹲距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锵锵向北,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
第一次出远门的我们,年少懵懂的我们,觉得这一切都很新奇。
现在的她一如远游归来,剥落了新奇,滿身的烟尘疲惫。当年的我们和当年的心情都留在十几岁的列车上了,此番归来于我是欣喜,于她呢?
5吃饭的时候,亦冉给我讲在瑞典的生活。她的导师,那个瑞典本地老头,非常擅长打太极,令她在数次申请实验项目无果后感到绝望。她所在实验室的管理员,一个负责订购试剂和归置器械打扫卫生的普通工作人员,在每个人去交还实验器具时都吹毛求疵趾高气扬,会在组会上以粗鲁的言语苛责别人。同实验室的师兄师姐,华人居多,有人整日浑水摸鱼却能游刃有余,有人每天兢兢业业最终不堪重负,都在实验与人际之间各凭本事。
她说,原来科研这条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单纯。她原以为自己很适合,看起来也未必。况且,因为某些差别对待,很多人即便再努力再优秀,毕业后也很难在当地的实验室谋得很好的职位。
她说,有时候独自走在路上,会想象前方的长路是沉睡的生命,把临街商店的标志当作思乡的明月。也会为很温暖的细节感动,比如房东贴在大门的纸条:“请房客们进出时把大门关好,因为小狗埃克托很喜欢逃跑,可是它没有钥匙。”每当这时她就想起自己家的小狗绵绵。
人在年少的时候都会错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哪怕后来醒悟,知道“主角”二字与自己毫不沾边,但多少也会握着“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不放。就像很多人儿时都会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心理,觉得爬山遇到蛇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觉得厄运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殊不知,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很特别,在蛇和厄运的眼里,你跟别人没什么区别,没有谁是不好下嘴的。
实际上就是没什么不一样。
沮丧的时候都一样,矫情的时候都一样,寂寞的时候也一样。面对人生的选择犹豫不决,面对未知的理想盲目乐观,做起事来常常畏首畏尾。
你擅长的事情大把人比你更擅长,你自觉出色的地方,也总有人做得更好。于是你偶尔觉得自己可以发光发亮,偶尔觉得自己也就那样。
在这种不好不坏的情况下人会变得慵懒、迷茫、习得性无助。你想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再努力一下,但万一失败了呢?想退回去过最普通的日子,又觉得自己怎么能跟羊群一样,往最平庸的那群人里扎堆?
也许这就是大部分焦虑的来源,也许这就是大部分人生的常态。
原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彻底地成为芸芸众生。 6
谈及之后的打算,亦冉说她计划在国内选择一所高校继续完成博士学位的攻读,换一个研究方向,一切归零,从头再来。
我们所在的城市,雾霾几乎笼罩着整个冬天,全年的空气质量都不敢恭维,即便在春天也并不显得光鲜亮丽惹人喜爱。若硬要揪个亮点出来,就是秋天还算漂亮,无云无雨,晴空万里,晴天之后仍是完满无憾的饱满的晴天,仿佛敲上去会发出锡金属的声音。城里喜鹊和乌鸦都很多。早晨曙光照进窗帘,太阳灼烧起来,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烘焙得更熟,有喜鹊飞来飞去,将影子投在窗帘;当金黄的夕暮淹没了林外的平芜,一切又在喧嚣和静谧间求得平衡,从卧室的窗户可以望见老城的轮廓和金色脊背的屋顶,可以听见乌鸦叫得嘈杂又空旷。
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但我估计也不会再去往别处。
亦冉说:“我其实蛮羡慕你,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前途无忧。而我,还都是未知数。”
我忽然认真望着她:“才不是这样的,不是。”
我才是真的羡慕你。我看你离开,又盼你回来,是因为你一直是我很想活成的那个样子。
我不过是羊群里平庸的那一只,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可能。我以后也不过是变成一个并不合格的中年人,一辈子无法看透人生,脑袋里装着些幼稚的想法,偶尔装作已经长大,在尘世中挣扎着活下去。
而你不是,你的热血,你的热爱,你的期待,都令人羡慕。浪费的时间算得了什么呢?毕竟人生这样长。再说了,人生不过是一场体验的过程,又谈什么浪费呢?
什么都好,全部趁早。十年后谁还记得当年哭过笑过,唯有青春的初心不老。
你说身体里住进一个老灵魂,我看到的它,还是熠熠闪着光。
这世间的山水太多,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走过十万分之一,但我们有约,在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里。你大约已经看过了极光,我等你过好你的人生,然后带我去看别的风景。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