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锐刚
刚回家,打开微信浏览一番,发现同事浩子已经发了一条朋友圈:监考两天,每天都是七点出门,六点到家,除了看天花板就是看地板,还好有雨相伴,可以看雨,听雨,把跟雨有关的歌想了一遍……
我点赞说,看起来不但不无聊,还很有诗意嘛!浩子回说,无聊至极,只好冥想,打发一下时间。看来,大家体验都差不多。两天的高三学业考监考体验,最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不是周末时间被占用,不是少得可怜的监考费,而是那“漫长”到无法忍受的监考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不但责任重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们失去了“自由”:一整天待在教室里,不能随意走动,又无事可做。浩子已经用很精练的语言描绘出那百无聊赖的情状。
有人也许会说,监考就是坐在那里钉着学生,防止他们作弊而已,不是很轻松吗?关键是,要钉上整整一天,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庆幸学校坐落在山脚,每个教室外面都是不错的风景——但是,风景再好,也是我们每天都能看见的,早习以为常了。不过,确实还是有不一样的景致:雨下得很大,像无数的珠串披拂在丛林之上,林隙露出一座亭子和连廊的一角,这引发了我去山中赏雨的冲动。
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空隙特意看了一下那棵百年大榕树。前天,同事平安老师谈到树根感染了真菌,叶子掉了很多,可能会枯死。我吃了一惊,于是和他去现场看了一下。他说,那些真菌使得榕树的水分不能输送上去,我们掘开被真菌“腐蚀”的表层,的确发现树皮已经干枯,没有了汁液溢出。这两天下雨了,昨天的雨量太小,榕树那巨大的枝干只是湿了上面一层。而今天,丰沛的降雨已经充分地浸湿了所有的枝叶——在空中伸展开来的巨大枝干已经变成了深青色,不再泛白了。于是,我心里略有点喜悦,侥幸地想:这一阵雨能不能助力老榕树渡过难关?
回教室后,我又呆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王维的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而且,我想明白了果子为什么会落的原因了:因为连续的雨水,浸透了果实,使得山果分量加大,树枝不足以承受,于是果子就自行滚落下来。原来,这里有一个深隐的自然动态过程。发现了这个过程,我们对这一场秋雨和诗人内心状态的感受就更细腻真切了。我怎么能突然悟到这一点呢?脑海中闪过两天来雨中老榕树枝干变化的情形,或许,灵感就是源于此吧。那湿漉漉的表皮,黑魆魆的颜色,的确给人更为沉重的感觉。
可是,这样美妙的体验,是不足以让人持续兴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愈发僵硬沉重,头脑也僵滞起来。幸而昨天下午考的是语文,考务工作一切就绪以后,我迫不及待打开试卷,“如饥似渴”地品读起来。内心对文字的饥饿感,已经彻底被激活了。我一气把三篇阅读理解看了一遍,顿觉那种烦闷之感瞬间消退。可是,我似乎读得太快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然后我又放慢节奏读了几遍,把袁枚的《晚菊和蔗泉观察韵》背了下来,甚至还以语文老师的专业眼光,审视了一下“虫子澄澈”的命题,觉得题目命得简单而有意味——于是,我连全部的题目都记得了。
昨天下午的监考,因为学科的关系,让我有些阿Q式的心满意足。
但“不幸”的是,今天我监考的全都是理科。昨天已经耗损严重的身心,已然有些吃不消了。我竭力像浩子那样,去冥想,去思考,甚至去构思一篇文章。我后来就不断地在想,监考为什么会这么无聊,以致我们如此烦闷,心生恐惧?难道仅仅是“失去”自由?但是,冥想和思考,都是有条件的——至少身体状况要良好。可是,这越来越疲累的身体,早已开始拖累精神。倦意不断袭来,思绪开始涣散,无聊之感愈发猛烈,整个身心都变得焦躁不安了。我再也无法安坐,时常忍不住要在教室里走动一下。
上午的时候,我对着墙上不知什么年代的《中学生守则》研究了一下,发现竟然把“珍爱生命”排到了第八条!生命是最重要的,然后是学习,因为学习是生命发展的动力,再然后才是其他……可是,“珍爱生命”竟然被排到了第八条。下午的时候,我在一楼的教室监考,发现靠山的窗前,竟然长着几棵小小的银杏——它让我短暂地超脱了这窒闷无聊的状态。银杏的叶子黄澄澄的,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十分耀眼。叶片精巧美丽,适合夹在书里做书签。
直到最后一堂考试的最后半小时,有学生开始提前交卷了,我们才终于松一口气——总算有事可做了。虽然这事情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更不用说有什么深刻内涵,但是,毕竟有学生等着我们走过去,给他们检查。他们必须在得到我们的允许之后,才能走出教室。
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一点点地想明白了,在监考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会如此窒闷无聊——因为我们被迫中断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平常,我们可以与人聊天,可以刷手机,可以看书,可以做各种各样必须要做的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做的時候其实不多,我们总是很忙碌,极少给生活留空白。然而,在考场上,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用眼睛看地板和天花板,看那熟稔的风景,然后就是冥想了。而这样的看和冥想,很少是能与活动的对象产生真正的关系的,尤其是在身心俱疲的情形之下。直到第一个学生举起手来,召唤我们过去。我们终于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了一种具体的关系,当下的关系。于是,我们解脱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在建构着三种关系: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自我的关系。这几天,我在注意老榕树,我就是在建构与它的关系(客观世界的关系);在监考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我生命中的王维的一句诗并有了顿悟,这大概建构的是与自我的关系;阅读了几篇阅读理解的文本,就是在间接地与他人建立关系……但是,当人身自由部分地被拘限之后,我们建立关系的能力随之受到削弱。在监考这样的时刻,我们最终剩下的,几乎只有“冥想”的自由了——与自我建立关系的自由。但是,没有任何外来事物触发,加上身体的疲累,与自我建立关系也是困难重重。
当然,监考的好处,似乎也是有的。它剥除了我们寻常日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然后,一些本真的关系会以极度匮乏的方式显露出来。你在多大程度上能化解这种无聊的状态,就在多大程度上拥有建构真正关系的能力。真正的关系才能滋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