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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漫长的告别

黄熙童

1

“爱的背面不是恨,是漠然。真正的结束,是不会再感到惋惜,没有眼泪,也不再被打動。”

我在微博小号的编辑框敲出这串文字时是没有感情的,或者说我用一年的时间学会了把情绪隐藏得风平浪静。这一年里,我试图用文字发泄情感,抚平所谓的伤痕。

在感情上,我算是个迟缓的后进生:在同龄人结束几次恋爱时,我才小心翼翼地初做尝试。然而,没有“大器晚成”,我还是落入“初恋必定失败”的窠臼里。

一年前的眼泪好像最不值钱,它伴随着哗众取宠、无限放大的回忆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再也没有你送我回宿舍了”,“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一起坐在饭堂靠门的第五张桌子吃饭了”,“分开以后,我大概不会再去篮球场了吧”……我暗暗地告了很多次别,在天台、操场、被窝、校道、奶茶店、常去的博物馆、微博小号……毫不矫情地说,那真是一段哭到撕心裂肺的日子。告别了他和与他有关的习惯,就好比撕开平滑的皮肤并取出暗藏已久却早已与血管融为一体的木刺。

尽管时间和理智让我慢慢痊愈,但我对告别以及告别所裹挟的一切必然的情感更加惶惶不安。

六月份社团换届,我在正式离开之前,花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设计并定制了给师弟师妹们的专属礼物。当花花绿绿的成果铺满我的桌面时,舍友期待地问我是否能做一个送给她。这本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但思来想去后我还是拒绝了。我告诉她,这是告别才需要的,等明年毕业的时候我再给你做。

我敏感而焦虑地试图掩饰“分别”,把它当成不幸、悲剧和忌讳。然而,愈是这样,上天便愈加迫切地为我设置种种告别——仿佛经历多了,告别就可以变得习以为常,眼泪就可以从止不住的洪水变成精致稀有的珍珠。

2

可惜并非如此。

那是我最后悔的一天。

放假前一天,我从学校返回到家中。考虑到有三天假期,因此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放下书包就乘地铁去医院看望病重的奶奶。就在翌日清晨,她永远离开了我。

我丧失了和奶奶最后一次告别的机会。我本来可以再一次明朗且大声地和她打招呼,告诉她放假了我可以休息三天;我本可以看到中风失语的她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欣慰而费力地咧开嘴冲我笑;我本可以一边摩挲着她插着针头却依旧温热的手,一边看她慢慢入睡。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她肯定在病床上撑了好久,撑到天昏地暗意识模糊,撑到生命中时间的沙漏流泻完最后一粒沙子。

尽管我知道,就算能见到最后一面,悲伤亦会经久不息。好像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告别:站台上的人怎能在列车还未启动的时候就迫切地说再见?而等到列车真正驶远的时候彼此的告别又怎能听得到?

我自责懊丧地过了好些时日,直到某天我做了一个梦。

微风和煦,阳光温热,类似校运会的活动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进行。糖果色的气球摇摇晃晃地飘浮在半空中,血色的跑道拥有波浪一般的起伏与柔软,而奖牌上印刻着宇宙和银河的图案。

我漫无目的地逡巡着,耳畔盈满的喧哗让我心烦意乱。突然,我的衣角被扯了扯,我疑惑地转过身。

是奶奶!穿着藏青色碎花布衣的她坐在轮椅上,开心地朝我招手。我惊喜地瘫坐下来。“阿嫲!”我叫道。她张大了嘴像是在回应我,却发不出声音。我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哭了起来,任由她轻抚我的头发。半晌,她从身后掏出一块画板递给我,上面是用长豆角摆成的心形。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百无聊赖地坐在圆桌前,看奶奶择菜。

一天,她冲我狡黠地说:“我有个礼物送你,伸出手来!”说罢,她便选了一条翠绿结实的豆角围住我的右手腕,折去多余的部分,并用一小截牙签将两端串了起来。

“翡翠手环!”我咯咯地笑了。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实现。由豆角串起来的混乱场景,不过是沉睡的本我在费劲地弥补遗憾罢了。

3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遗憾。有人安慰我。

那时,由于经济还比较差,许多人选择离开故土外出打工,甚至走出国门闯荡。一对年轻的夫妇跟随大潮,决定一路南下。他们在印度尼西亚站稳脚跟后,生下了她。十年匆匆而过,她的父母积攒资金,在当地开了一间小便利店,而聪明伶俐的她亦到了念书的年龄,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情。

让她回国吧,国内有更好的教育。深思熟虑后,妻子缓缓说。

是啊,人还是得回到原来的地方才能生根发芽。丈夫皱着眉,吐出一圈圈呛人的烟。

于是,夫妻俩把十岁的她送上了驶向中国的轮船。他们带着望女成凤的期盼,带着浓烈深沉的牵挂,五味杂陈地看着她远去。

又不是见不到了。丈夫轻轻拍着啜泣的妻子。

十岁的她站在甲板上凝望着浩远的海平线,前面等待着她的是素未谋面的姑姑,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故土,是充满挑战和机遇的新生活,是记忆里日渐模糊的父母的脸,是要画很多个“正”字以后的重逢……

然而,高昂的交通费、不似预期的天气、父母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变幻莫测的国际关系等,把相聚的日子推了又推,像是浑圆厚实的面团被拉伸成越来越细长的面条,最后崩断,破碎,剩下细碎的粉末飘浮在凝固的空气里。

最后一面不是欢天喜地的重聚,不是绝望肃穆的葬礼,而是黑色石碑上小小的照片。很多年前,在雅加达港口的告别居然是永别。

“你外婆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神迷茫而坚定。她告诉我,难过要短暂,但思念要长久。”妈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有句话吗?真正的离开都是悄无声息的。很多告别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

4

妈妈的话在一定程度上让我得到了慰藉。难过要短暂,但思念要长久。我默念着。

这天傍晚的天空是异常的金黄色,也许是谁在天宫放了一把火,火花飞溅,照透人间。房间在夕阳笼罩下有种不忍侵扰的静谧,门上略微褪色的海报也显得温柔起来。

海报上印着的是《小时代》的男主角陈学冬和主题曲《不再见》的歌詞。这部电影以轰轰烈烈的青春、撕裂难忍的疼痛、敏感脆弱的情感在大多数人平淡无奇的年少时光中激起涟漪。

那年生日,一位朋友把这张海报送给我。我喜欢陈学冬,他的深邃眼神饱含忧郁与深情;我也喜欢他唱的主题曲:“原谅捧花的我盛装出席只为错过你,祈祷天灾人祸分给我只给你这香气,我想大言不惭卑微奢求来世再爱你,希望每晚星亮入梦时有人来代替我,吻你。”但某一天当我重新抬起头,无意间瞥见这张海报时,却发现“不再见”的“不”字被红色的墨水笔涂掉了,只剩下“再见”突兀地留在原处。

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走到客厅,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恶作剧。

“我弄的!”奶奶同样气急败坏地说,“‘不再见意思是‘永远不再见面,多难听啊!要‘再见,要再见面!”

一时间,我竟无力反驳,一种酸涩的感觉喷涌而出。

今天,海报上的“再见”依然突兀,金色的夕阳宛如一层薄膜将它覆盖,让它看起来可望而不可即。

5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高三的时候,我的座位被调到年级第一的同学后面。她是一个五官精致、小巧玲珑的女生。因为街舞队需要外出表演,所以她被允许留长发。不仅是乌黑发亮的长马尾,她的所有——旧版的回力鞋,几乎满分的数学卷,圆溜的眼睛,英格兰的格子围巾——都是骄傲的存在。我还未了解她,便已经知道我们肯定聊不来。

坦诚地说,也许是因为感到自卑或者怕在如此完美的好学生面前失言,我不喜欢和她说话。可她偏偏喜欢转过头来和我聊天,所以我只好总是装出一副认真钻研难题的模样,低着头盯着书本,不去看她。大多数时候,她直直地盯着我,见我没有反应,便知趣地转回去学习。但每天中午,我们在各自位子上吃完午餐后,她总能逮住机会,在我还没来得及拿出书本装模作样之前,和我搭话。

“嘿,你在干什么?”她又转过来了,瞪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刚吃完饭。你又吃苹果啊?”我注意到每个中午,她总会啃苹果。

“是啊!给你尝一片!”保鲜袋里的苹果不但削了皮,还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说着,她把一片苹果从袋子里挤出来,递到我嘴边。

我嚼着甜甜的苹果说:“我发现你每天都会吃苹果。”

“是啊,我外婆给我切的。”她笑嘻嘻地吃完了最后一片。

于是在每个闲暇的午后,她总会给我吃一片虽然氧化成了黄色但依然很甜的苹果。过了好几周,班主任把全班的位置又调整了一遍,我被调到离她有点远的地方。终于没有人总是转过来和我说话了。

有一天,她还是向我走来,和我搭话。

“嘿,好久不见。你在做什么?”她啃了一口苹果,是一个完整的连着皮的苹果。

“你的苹果居然没有切片?!”我有点答非所问,却忍不住把心里的好奇说出口。

她愣了一会:“对啊,我外婆回家乡了。你要不要直接咬一口?”

我笑着婉拒了。

还有几次,我在教室里发作业本的时候,路过她的位置,主动跟她寒暄了几句:“你又在吃苹果。”

“是啊,可是我的外婆还没回来,没有一小块的给你了。”她笑着说。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和她聊,所以只能用固定而安全的开场白敷衍她,直到一次月考后,语文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帮忙统分。成绩表上,只有她那一栏是空着的。

老师仿佛看出我的疑惑:“上次她去参加外婆的葬礼,所以缺考了。”

一瞬间,我为自己的麻木迟钝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和她提任何与“苹果”有关的事情。

6

有人选择用眼泪浇灌由不得自己的变数,有人柔肠百结锁住流逝的美好,有人执着地营造一个仿佛从未被销蚀的温情世界……告别让每个人变得小心翼翼,隐忍而善良。

归有光为了纪念去世的儿子,悲恸万分地在《思子亭记》里写道:“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我们终究会和所爱之人在爱的回忆中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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