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泳祯
1
孟时再次被他们拦住。
像以往一样,欺负孟时一顿之后,那些人勾肩搭背地扬长而去,留下孟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酸臭四溢的垃圾堆旁。
过了好一阵,他才挣扎着起身了,将歪斜的书包勉强背正,走出阴暗的巷子。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没有回家的心思,孟时便沿着路边的花圃慢慢前行。世界是黑白的,唯有在看见随风摇曳的植物和千年不朽的古峰时,他才感到自己的生命稍微鲜活一点。
熟门熟路地绕过主干道,他摸上学校后面的一座废山。山上有很多坟墓,平日里很少有人来。正是这样寂寞的地方,成为孟时得以喘口气的天地。
夏季的放学时间,离天黑还有很远。孟时爬到半山腰,蹲着摆弄地上的杂草和野花。等到感觉肚子有些空了,他离开草丛,身子一转钻进了角落的小山洞。这是他在一次突降暴雨后发现的宝地。当时,洞口被层层叠叠的枯枝掩盖着,他把它们清理掉了。洞很小,仅能供一个人驼背进入,也不深,孟时平躺在里面还会露出脚丫。孟时喜欢蜷缩在其中,趁着西斜的阳光吃冰冷干硬的面包片,有时也埋头写一会儿作业。
吃了两片面包,并没有饱,却也无法。为排遣郁闷,孟时常随身携带一本作业本,用随处捡到的铅笔在上面画画。深灰色铅芯在纸上描绘的花朵、枯草,天边的圆日、陡峭的嶙石,栩栩如生,是别人没有福气目睹的天才之作。
左手以诡异的姿势握着接近笔尖的位置,孟时仅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刚才摆弄的小花。主人没钱买彩笔,它们从来都没有颜色,但它们都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纸上轻轻摇曳。孟时又画出野草,在叶尖点缀一只蚱蜢,而后,愣神盯着自己的“作品”。
良久,孟时才将铅笔放回书包,合上作业本,抬起头打量狭小的洞穴。只有在日落将尽的时候,太阳那能够照亮一切的光芒才愿意透一些到这个闭塞的空间里来。山洞棕色的泥墙被映得昏黄而温暖。孟时感觉自己好像尚未出生,泡在湿热的羊水里,想要流泪。
环视一周后,孟时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不知道被谁画上了凌乱的线条。他就着刺眼的阳光,努力探头去看。原本线条是散乱无规律的,随着他几次不确信地眨眼,纷杂的黑线渐渐形成了一幅画。孟时认出来了,这正是他刚刚在纸上画的。这让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蚱蜢是最后点上的,作画的顺序都跟他一模一样。
孟时第一次见到如此超出认知的景象,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更奇怪的是,落下草描的最后一画后,无笔的画作并没有停止,而是从正中间的花蕾上倏然漫开一道浅红色的印记,然后沿着灰黑色的线条四处游走,红色不断加深,紧接着带出一层亮紫,铺在底色上。这幅画居然在给自己上色!
孟时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举起双手用力地揉搓自己的眼睛,想要证明这是一场幻觉。可惜,手离开眼皮后,呈现在眼前的依然是正在不断完善的画。本能使孟时想要不择手段地打断眼前这诡异的一切。他将沾满灰尘的右手张开,往墙面用力一抹,而后闭上眼睛,另一只手捞起书包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擦过墙壁的手心不再是干涩的触感,而是带上了挥之不去的湿漉——那些颜色仿佛是真正的墨水,在尚未晾妥前便被他用手毁了。孟时不断自我催眠:“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非常害怕,几乎是一路狂奔跑到山脚的。
肺部因为剧烈的吁喘,似要炸开。他收住脚步,最终还是无法控制那难挨的欲望,颤抖着把右手举在眼前——一大片的红,艳红,混着亮紫,糟蹋着他的手心。色彩里有斑驳的泥沙,(尸从)人而惊艳。
2
站在洗手池前,孟时第一次没有节水意识。他将水开到最大,用肥皂搓着手心,试图靠此法将山上那段古怪的经历忘掉。洗了一次又一次,手指已经被揉得皱褶不堪。孟时草草地用毛巾擦干手,快步回到自己房间,心烦意乱地脱下校服外套,将它塞进衣柜。
整个晚上他都魂不守舍,一会儿幻想那个山洞里住着会画画的鬼魂,一会儿又神经质般四处探望,怕那个作画的“东西”跟着他回来,继续在他房间白垩缺损的墙上“翩翩起舞”。
第二天,孟时破天荒地起晚了。家里平常是没有其他人的,他负责照顾自己。这天,他连早餐也没有来得及做,便匆匆抓起书包离开。踩着上课铃的尾尖踏进教室,迎接他的只有两种目光:不屑的,或抗拒的。
在城里的孩子看来,孟时性格孤僻、衣服破旧、头发脏乱,是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的。甚至,他连被欺负也从来不反抗。久而久之,他便成了“草履虫”一般的存在。他已然習惯了这样的现实,习惯了那些不友好的目光。他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去,也没人进来。
早读开始了,孟时走到最后一排,坐特别的单人座上,拿出语文课本跟着大家小声地读。他的学习不好,最喜欢上美术课。
作业本在桌角摊开了,那上面只写了一道数学题,另一面空着。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让同学们在书上翻译古文。孟时没有字典,许多词看不懂,写着写着便开始走神,用圆珠笔在语文书的空白处随意画了几笔,眉眼就被蓝色的线条勾画出来,俨然是讲台上正在教书的语文老师的模样。若有人细心查看,一定不得不承认:孟时真的画得很好。他性格怪异,不善言辞,心却像其画一般,纯净而美。
语文老师点了几位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其中没有孟时。他只顾低头看书,看手边的线条,没发现桌角的作业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无声无形的模仿者将天蓝色点在空白纸页的一角,以极快的速度描出脸颊、长发。很快,一幅完整的人像画完成了。
孟时意识到“鬼魂”——他已然将那个“东西”认定为鬼了——正在他的纸上作画时,额角因惊恐而骤然跳动起来,抓着书页的手指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老师瘦削的脸上先是被盖了一层温柔的米黄,然后又犹如化妆一般,腮红、眼影、唇彩都上齐了,它还给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涂上了浅紫色。孟时盯着“鬼魂”自得其乐地将彩绘完成,突然有种感觉:“鬼魂”其实不是坏人。他没有再像昨天一样转身逃走,而是静静等待上色完成,待颜色没有任何增添之后,才将抓紧书本的手指悄悄挪到纸上,轻柔地拂过未干的线条,感受着那真实的湿润的水迹。
他拿起铅笔,在作业本的画下方写了一句话:“你是谁?”
“鬼魂”没有回复。
3
从此,孟时有了一个“不存在的朋友”。不过,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另类,没有改掉被欺负也不反抗的习惯,也还总是独自走路。然而,他低垂的眉目间,似乎多了些温和。
他的书桌里有不用的作业本,“鬼魂”便时常在上面进行“模仿”。之所以不用“创作”这个词,是因为它从来没有真正画出过一幅未出现在他人笔下的作品。相处的日子长了,孟时发现“鬼魂”除了会复制自己的画,还能照原样涂出世界名作。《蒙娜丽莎》《不相称的婚姻》《蒙马特大街冬天的早晨》……它们均以不同的方式在学校和孟时放学路上的各个角落出现过。
孟时羡慕“鬼魂”,羡慕它拥有五彩斑斓的颜色。他以前画的那些黑白简笔画都被其添上了活泼的“色素精灵”,只有一点很奇怪:蓝色、黄色等极鲜艳,红色、紫色、橙色和黑色却感觉不像那么回事。一开始还没有太大反差,时间越久,这样的异状越明显。而这几种颜色,都和红色有着密切的关联。
孟时没能忍住内心的疑惑,再次在纸上问:“为什么用红色总这么浅?是不舍得吗?”孟时本来对得到回应不抱希望,没想到,几秒之后,纸上多了一行字:“红色浅,舍得。”“鬼魂”居然回复了,这让孟时十分惊讶。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底下的五个字,没懂是什么意思。
再看一眼上面自己写的话,五个字重合了,字迹居然一模一样。他猜想:既然“鬼魂”只会模仿,那么它也不能自主写字,只能通过复制孟时写过的字来表达想法。懊恼自己为何没有早早想到这一点,孟时接着写道:“红色的颜料没有了吗?你是人是鬼?想要什么?”接着,他又在句子后面加上几十个自己能想到的常用字,以供“鬼魂”选择。
果然,对方继续用孟时的字回复:“只有红黄蓝,红色很少了,画不出橙色、紫色、黑色,红色越来越少。我不是人,不是鬼。” 孟时费劲地理解着这句话的意思,陷入迷惘:不是人,也不是鬼,难不成这“东西”是一台隐形复印机?
他无奈地接着写道:“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这里有你想要找的东西吗?”孟时干脆翻出语文书,将课文里的字一个个抄在纸上。比孟时写字的速度更快,“东西”用印刷体和手写体在纸上写道:“我是颜料,在山洞里存活着,通过汲取矿物质形成不同颜色,因为喜欢你的画而模仿,却不慎被抹掉了一大片红色,那上面恰好有吸附红色矿物质的原料,不小心丢失,只能跟在你身边,想找回,如果你有留下红色,请还给我。”
“如果一直没有找到红色,你就只能待在我身边吗?”
“是的,我想要红色。找到红色,我就可以回到山洞里继续画画了。”
孟时感到嘴里很涩,双目疼痛,他快速眨眼几下,一滴咸水滴在唇角。
他用笔在纸上缓缓写:“我早将颜料全洗掉了。”
4
又放学了。孟时将破烂的书包背在背后,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自从有了一个会画画的朋友,他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山,而平日里有事没事总爱找他麻烦的那些家伙也没再找他。有一次,孟时经过巷口时,无意往里瞥了一眼,发现还是那群人,不知围着什么人叽叽喳喳。也许是找到了新的替罪羊,孟时庆幸地想。
“东西”依然喜欢模仿着画画,可只要是和红有关的颜色都很淡,仿佛填色游戏没有完成一般,总是留有遗憾。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孟时问“东西”。
“红色!我喜欢用很多红色,可是生产总是跟不上消耗。”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画画?”
“因为我喜欢美好的事物,就像看见你的画时,我便会情不自禁将它们记录下来。”
“可是没有红色了,画看起来不美。”
此时,孟时似乎感觉到“东西”的落寞,便没有再继续写字。
他开始关注到一些不需要用到红色的物品,然后将它们画在纸上,比如笔筒、衣柜、房子……“东西”给它们一一上了颜色,孟时却没有一丝愉悦。这些玩意儿看起来都死气沉沉。他最喜欢的颜色,也是鲜艳的红啊。
再次路过那个巷口,孟时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往里看了看。
陣阵轻蔑的嘲笑在酸臭的垃圾堆旁回荡。孟时躲在无人注意的墙角,一脸木然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起自己曾经遭遇的种种。他时常想,如果不是孤身一人,就可以将自己的拳头挥出去,奋不顾身地打倒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了。可是,孟时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帮助他。
忐忑地咽下口水,孟时闭了闭眼,积攒了一些勇气,然后奋不顾身便往里冲。
那一刻,他就像个大英雄。
虽然,最后孟时无可避免地由于对面人多势众而落下风,拳头却第一次起了作用。其中一个人被他猝不及防的攻击打得抱头鼠窜。那家伙惨叫一声,其他人便搀扶着他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了巷子。
孟时低头看了看地上蜷缩着的人。他恍悟:原来之前的自己就是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垃圾堆旁的,失去尊严,了无生气,也不知道如何去反抗。这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瘦弱的身躯,鼻青脸肿的模样,就连书包也是一样的破旧。
交流一阵,孟时得知男孩叫小姜,父母双亡,目前跟着外婆生活,最近刚转来这里读书,便遭到了那伙人的欺负。小姜和孟时一样,被欺负也从来不敢反抗。他总是很晚都不敢回家,独自一人徘徊在街边,直到外婆要睡了,才悄悄摸进屋。
孟时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惨的人。他家里并不总是没人,父母长年出外打工而已,过节、放假时也会回来照顾他。
孟时邀请小姜到家里做客。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事情。兴许是郁结解开,心情舒畅,孟时还拿出药盒,帮小姜上药。
从此,孟时便多了一个叫小姜的朋友。每天放学后,他们总是一起走,因此再也没有被那群人欺负过。
小姜知道孟时喜欢画画,便忍不住要欣赏他的画本。
“为什么几乎每一幅画都有些地方没有上色?是故意留白吗?但看起来都好沉闷,没有特别明亮耀眼的颜色,例如红……”
孟时顿了一顿,生硬回答道:“因为……没有红色颜料了。”
小姜识趣地没有提更多问题。孟时用铅笔给小姜画了一幅素描,没有上色。在有外人的时候,“东西”便不出现了。事实上,自从有了小姜之后,孟时便再也没主动跟“东西”交流过,他甚至不会像往常一样认认真真地观察“东西”画的画。
渐渐入冬了,小姜白天只穿了一件薄外套。孟时在厨房烧水,便让他自己去房间衣柜里找衣服穿。小姜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穿了一件孟时的旧外套,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件校服。
“孟时,你这件衣服上怎么有一大片红?”
孟时把水壶一扔,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衣服上紫红色的干涸的印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消散着,没过几秒便没了踪影。
孟时扑到小姜身前,将校服外套抓过来一看——破旧暗沉,却独独没有了艳丽的色彩。
没有了。
拥有颜色的朋友,消失了。
5
那天,孟时在跑回家的过程中,因为难以忍受手上黏稠的触感,便下意识用手心使劲地擦外套,最后掌心就只剩下淡淡的残印了。在一段时间内,他刻意不去回忆那件“可怕”的外套。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孟时决心让外套在柜子里封存。
小姜离开以后,孟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俯在书桌前,颤抖而急切地写着:“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没有得到回应,这是意料之中的。孟时绝望地在纸上不断重复这一句话,企图抓住“东西”的尾巴,期盼着它还未走远。
可惜,一天,两天,一个月过去了,“东西”没有回来。它彻底离开了。
往昔残缺的画还在故纸堆里摆放着,依旧缺少红色。孟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观察这些美妙的线条,而后,巨大的懊悔钻入心口,折磨着他的神经。
在小姜的探问下,孟时终于坦白了一切:他根本没有颜料,能“拥有”如此多画作,全是因为一个没有形体的会制造颜色的“朋友”。可是,他却亲手毁了这一段难能可贵的友情,伤透了朋友的心。
出人意料的是,小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是恐惧。他对孟时说:“你应该亲自去它生活的山洞,跟它道歉,而不是天天坐在书桌前做无用功。”这句话将孟时点醒了。“东西”说过,他原本就生活在山洞里,红色找回之后,自然还是会回到那里去。
第二天放学,孟时带着小姜,一同登上了那座山。小姜没有问任何问题,他只是默默跟在孟时身后。孟时清晰地记得,傍晚的山林,时常伴着浓烈的火烧云,在日暮融融间被映照得一片绛红。若是昂首踏进,从山脚到半山腰不过一千步的距离,可他领着小姜在熟悉的山间徘徊了许久,走到太阳的边角都快消失了,也没找到那个母亲怀抱一般的洞穴。
它如同晚霞的余晖,随落日一起消失了踪影。
直到看见小径旁枯萎的花儿,孟时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山洞真的没了,不见了。
难道之前他经历过的所有,都只是一场幻觉吗?
孟时颓丧地在草丛边蹲下。小姜站在旁边,没有问他山洞去哪儿了。此时,天边的皓月挂了出来。
“月亮真美啊。”
孟時抬起酸涩的眼,看了看最美的月亮。那一瞬间,他忘记了斑斓的色彩,忘记了心底挥散不去的阴郁。夜空直白而骄傲地告诉他——就算没有太阳,我也一样绚烂。
6
又要换季了,这几天雨水不断。小姜结束了一个小时的工作,撑着雨伞踩过光亮的水坑。从前他总会茫然无措地在街边闲逛,而现在他却感到分外充实。
小姜是从来没有零花钱的,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挣钱去买。他没有告诉孟时,其实他们是如此相像。在遇到孟时之前,他都似一具行尸走肉,看不见光,更感受不到光所带来的色彩。所以,他羡慕孟时,崇拜孟时——最起码在迷茫的时候,孟时还能画画,而自己只会双目空洞地望着这无聊的世界,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赶在文具店关门前跑进去,小姜喘出胸中的浊气,将挂满雨水的伞立在门外。
“老板……”
柜台后的中年大叔看过来,仿佛早有预料:“攒到钱了?”
小姜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解下书包,从夹层里搜刮出这几天做兼职挣的钱,放在柜台上。老板没有仔细数总共有多少钱,直接取下来一盒颜料递给小姜,然后又挑了两支画笔,说:“颜料配套的画笔不好用,这两支就当我送给你的……”
老板无声地帮助了他,这让小姜感到温暖。有时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总是能给人莫大的力量。这样的体验又有什么陌生呢?自从孟时走进他的生活,小姜便觉得一切都不同了。他坚信,自己也一定能找到人生的价值。
第二天一早,小姜准时到达孟时家楼下,等他一起上学。自从那日上过山之后,孟时便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困境。他没有找到山洞,三魂七魄也随之一起丢失了。而小姜从未怀疑过孟时的话。那天,校服外套上的颜色无端消失,这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
这盒颜料,或许能让孟时沉闷的心情好起来。
小姜撑着伞,稍显笨拙地提着礼品袋。孟时很快下楼,找到小姜,也看到了小姜手里的袋子。没等孟时提问,小姜扬起笑容,递出袋子,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值钱,但希望你能喜欢……”孟时瞄见颜料盒的侧面时,鼻头瞬间就酸了。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十分钟之后,会在学校旁边的小巷里遭遇变故。那伙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今日却如同关在笼子里许久被放出的豺狼,堵住了他们。
“上次就是你这瘦丁给了我后脑勺一下子?”
“之前不是都不还手吗?怎么突然就会反抗了?”
“两个瘦猴还凑到一块儿去了,正好今天一起收拾……”
“这是什么?颜料盒?还是新的……”
礼品袋被强行夺走。这一次,挺身而出的人换成了小姜。
小姜如同获得神力,扬起拳头勇猛地揍向抢走颜料的人。那群人没有想到昔日懦弱的两个人会变得如此硬气,等到反应过来,好几个人都被拍得睁不开眼。打斗间,颜料盒摔在了地上,颜料瞬间四散开来,顺着雨水,化作一股缤纷的洪流。
孟时彻底疯了。那些人被疯狂的孟时吓得抱头逃窜,消失在小巷尽头。
地面凹凸不平,将彩色的河送到垃圾桶旁,又顺着风流到孟时和小姜的脚边。他们沉默无言,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心里空空如也。
这是小姜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却如此轻易便回归了自然的怀抱。
“对不起,孟时。”
孟时讶异地抬头,看向小姜,不明白他为何要给自己道歉。
“如果我不在今天送你颜料盒,它就不会被打烂了。”
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孟时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送给我的礼物。”
救不回来了,他们想。
抹干眼泪,孟时将空颜料盒装回礼品袋,道:“没关系,小姜,颜料没有了,以后还可以再买。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懦弱、孤独又阴暗的人,会一辈子都没有朋友,直到遇见你,才知道这样的友情我也可以拥有……虽然没法向山洞里的‘东西道歉了,但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可以做我的朋友。”
在他们眼前,地上的彩河突然快速回轉起来。那些颜色化成一个个小点升腾在空气里,不一会儿便“消逝”得干干净净。这样的情景与那天校服上的红色突然消失毫无二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地的雨水,以为是“东西”又回来了。
孟时找出背包里所有的本子,却不再看到曾经熟悉的场景。
小姜又看了看礼品袋,猛然发现侧面原本破碎的塑料盒似乎恢复了崭新的形态。他犹豫着抽出袋子里的颜料盒,看到完整的二十四色颜料。
即使之前已经发生过那么多奇怪的事,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坑,水坑里猛地倒映出来一幅画——青翠的野草郁郁葱葱,浅紫阴影点缀于艳红的花瓣间,右上角的叶尖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
红绿交相辉映,生动分明。
这是用属于他们的颜料作出来的画啊。
孟时和小姜无声对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头上的天空,嘴角微翘。在微冷的季节里,狭窄的小巷仿佛就是一个山洞。他们好像听见了天边传来的呼唤。而那些颜色,就如同彗星坠落一般,降在心田,碰撞出绚烂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