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自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博尔赫斯的《雨》,一首让人读过一次就难忘的十四行诗。他能够把最普通的场景写得恍惚、迷离,却又深入人心。
雨是一种神秘的介质,连通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这首诗是诗人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他感叹幸运的命运曾带给自己鲜艳的爱情(玫瑰)和美妙的童年(黑葡萄),现在,他似乎听见了死亡对自己的召唤。而这一切,都笼罩在落于无尽时空的细雨之中。
一朵在雨中的鲜红玫瑰,象征爱情,“架上的黑葡萄”则与父亲有关。诗人回想起童年时的庭院——它存在于“被遗弃的郊外”,但现在已“不复存在”——那其中,保存着父亲在某个雨天走过黑葡萄架,然后向他的房间慢慢走来的情景。这个情景让他如此难忘,以至于他在这个下雨的黄昏,听到门外的细碎声响,就以为是父亲的脚步声。那是他多年来渴望的声音。“被遗弃的郊外”和“不复存在”,暗示父亲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架上的葡萄,呈暗紫黑色,说明这已是夏末秋初了。度过漫长春夏时节的葡萄,躲在不为人知的绿荫中,早已脱却酸涩,在岁月中完全熟透。如果不及时采摘,大自然也会在秋风中收割,让紫葡萄纷纷坠落,化为深秋的露水。
诗人虽然明寫自己对父亲的怀念,其实是在写死亡的脚步声的临近。但整首诗是在一种温情与平静中结束的——“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黄昏应该是昏暗的,但诗人说它正在变得明亮,即使这是一个下雨的黄昏。
我很喜欢诗中悠长而沉郁的美感:黄昏带来一种柔和,带来光芒,带来温度。黑葡萄被秋色染上熟透的晕光,醇得像酒,饱满,丰腴,厚实,芬芳,正是醒着做梦、未饮先醉的时光。此时人的心情,如同绛色葡萄酒那样温柔:晨昏雾气,阳光雨露,都融为唇齿之间的丰富韵味。
读完这首诗,特别想吃葡萄,于是我从市场上买回几簇亮晶晶的葡萄,洗净后细细品尝。我喜欢全神贯注去感受所做的每一件事,比如吃葡萄的时候,全身心感受葡萄的结构、味道,甚至是它们生长为一整串葡萄的过程。掌上的这串葡萄,紫里透红,颗粒饱满,大小匀实,泛着光泽,看起来很透亮。摘一颗放进嘴里,一阵甘甜之后便是一缕幽香,若断若续,像在齿间,像在舌间,清新、绵长。
我仿佛能够通过对葡萄的品味,抵达博尔赫斯童年时代的那个庭院,似乎有一幅美好的画面在眼前展开——葡萄酒之乡的农场、庄园、原野、橡树、酒窖,碧绿的葡萄叶子,黏糊糊的葡萄卷须,成串的紫葡萄果实垂在藤上,如紫晶,似绿玉……一只白头翁潜入葡萄园,叼起一颗葡萄,扑棱棱飞去。落日余晖中的庄园,漫天的黄色光芒,融化了渐远的鸟的翅膀。傍晚时分,种葡萄的父亲回家了,回到葡萄藤爬满台阶的家中。老墙旁,大树下,树荫隐藏着蜂巢,那里蜜蜂嗡嗡,刚从葡萄园采回黏黏的花蜜。庭院中摆放着晚餐的桌椅,白色的桌布带着褶皱,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我怀疑那个黄昏其实并没有下雨。父亲与儿子,晚餐时饮用自酿的葡萄酒,他们轻轻晃动酒杯,先用鼻子嗅一嗅,再迎着光鉴赏。倾斜酒杯中的葡萄酒玉液,每一滴都闪动着灵性和圆润的光泽。那个黄昏充满了明亮的光芒。只是,隔着长长岁月的回望,心灵的细雨让暮色变得潮湿。“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往事随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掠过脸颊消散在空中,留下深深浅浅的惆怅。
回到童年之屋的年老诗人,深知自己与父亲的重逢已在不远的前方。
黎荔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品牌讲座“学而讲坛”创始人、负责人,现任西安交通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办公室副主任、人文学院高培中心主任,著有《陕西文化产业实战研究》《视觉素养导论》《艺术导论》《读图范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