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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

一个梦

孙君飞

1

千重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那是怎样一个奇怪、吓人的梦啊。

在梦中,千重睡了一个时间很长的觉,醒来,意识还有些恍惚。刚开始,他看到蓝天上跑过一朵犹如白猫脑袋的云彩,四周都有风,吹得他浑身都发凉。千重不由抓了抓身旁的东西,握在手里的竟然是一把湿漉漉的沙子!

木床、被褥和枕头都消失了,原有的墙壁、家具和房屋统统消失了。千重穿着睡衣躺在一片沙滩上,幸好脱掉的衣裤、鞋袜都在,但在这片越看越辽阔的沙滩上,它们无不像被遗弃的废物,皱缩了许多,也变得卑微、无关紧要。

竟然连一棵树木也不存在了!邻近的房屋连带着人、家具和牲畜凭空消失,在东边较远的地方,倒有一堆废墟,看上去像一头刚刚昏厥的杂毛怪物。曾经的烟囱呢?曾经的喧闹呢?曾经的身影呢?一阵阵惊慌在千重的身体里炸开,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系鞋带,用了太长的时间。等他来到最高的那堆废墟上,朝四周一望,才确信他的家园已经成为一片中心隆起、四周塌陷的沙滩。

也许说千重的家乡已经成为一片空旷死寂的沙漠更准确,除了位置是对的,其他的都是可怕的、错谬的,何况这里到处都是细腻湿冷的沙子,并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帮助这个男孩找回曾经的记忆和往事。

太阳依然升起,照着空荡荡的世界,和孤零零的男孩。

千重在梦中边走边失去方向,太阳是一个方向,但是他不信任它。他发现一条小溪在潺潺地流淌着,向着远方,那里有模模糊糊的绿色。千重蹲下来,在小溪流旁默默地流着眼泪。这是四周唯一能够发出声音的伙伴,它不停地泛着波光,安慰着这个忧伤的男孩。

没有小鸟飞过,也看不到任何小动物、任何人影。千重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很快注满水,一点点光晃着晃着便枯竭了。

顺着小溪流,千重一直走,一直走,既渴望遇到熟悉的人,也渴望听到熟悉的声音,哪怕是争吵和骂他的声音也好。他甚至希望遇到一条蛇,一头大象,一个会种种魔法的巫师,但是四周除了沙子,仍是沙子。他好像一只小飞虫被庞大无穷的寂静捕捉,装在透明冷酷的袋子里,挣扎,彷徨。

梦中的千重其实并不想离开这里,因為他一直记着这里是他的家园,虽然面目全非、奇怪陌生,但位置对,残留在他心里的感觉也对。他只是顺着小溪流在寻找什么,也许最渴望遇到一个熟悉的人,告诉他这一切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自己在寻找什么呢?

从梦中惊醒的千重,紧紧地搂抱着柔软厚实的棉被,咚咚跳动的心很久才平复下来。他闻着房间里温热、熟悉的气味,眼角不知不觉淌下一滴泪水。刚才的梦太逼真,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忘记。他默默地笑了笑,却感到沉重、心酸和忧伤。

千重清楚自己在梦中寻找什么,最渴望找到什么,但是做梦的时候,他不能确切地告诉自己。他知道答案,却不敢靠近答案。当他试图靠近答案的时候,自己就被惊醒了。

2

冬枝奶奶面容慈祥,身材微胖,习惯将雪白的头发在头顶绾成一个可爱的发髻,但更多人认为她的发髻很滑稽,而不是可爱。千重喜欢冬枝奶奶,虽然他也觉得她古怪,没有事也不肯随随便便跑进她的院子,看她如何一年四季穿着长裙子,在院子里养一只既肥胖又慵懒的黑斑白猫。

有伙伴曾经问千重:“你猜冬枝奶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裤子。”

千重认真地猜想着,然后回答:“我想是黑色的,老人家嘛。”

那个伙伴就快乐地笑起来:“还黑色呢,你怎么不说她穿着火红色的裤子?冬枝奶奶天天穿着长裙子,谁知道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裤子……”

千重急忙打断伙伴的话。在村里,冬枝奶奶并不是受欢迎的老人。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距离冬枝奶奶的院落越近,千重心里越忐忑。他已经在日记本里记下了昨夜所做的那个梦,写了整整三页。他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回顾一个梦。放下笔时,内心的困惑不安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渗出一股渴望,或者说是一种好奇,越来越强烈,热乎乎地在身体里流动着。得不到解释和回应,他很难安下心来。他知道,冬枝奶奶能够帮助他,因为不止一个人说过她会解梦,还会做其他神秘的事情。

冬枝奶奶端坐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只手抚着藤椅的扶手,另一只手抚着皮毛肥厚的黑斑白猫。地面铺满金黄的落叶,冬枝奶奶也不扫,仿佛并不会有外人前来拜访。

千重问候过老人,然后把昨夜的梦完整地讲述了一遍。他讲得越多,越相信这个梦在预示着什么。他说得很快,因为心里又紧张起来,像在讲述一个重大的秘密,也像在黑夜里放出一头怪兽。等周围又寂静下来,只听得到白猫打呼噜的声音,千重方才觉得身体发热,微微地出了一层汗。

“奶奶,大家都说你会解梦,我们也玩过解梦的游戏,可是那只是解着玩儿的,从来不当真。”千重笑了笑,继续说,“这不会是一个好梦,好梦让人高兴,可是我心上一直压着一块石头。请奶奶搬走这块石头,我相信奶奶。”

冬枝奶奶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皱纹太多,眼睛却出奇地清澈,有点点亮光在那里滑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人平静地说。

这个说法太一般了,千重似乎有些失望,却又深吸一口气,说:“奶奶,我做好了准备,请你为我解梦吧,不管是什么话,我都会认真地听,记在心里,如果我犯过错,也一定努力纠正。”

“梦,有缘故,也无缘无故。”老人沉默许久,才又平静地说。

千重一直恭恭敬敬地站立着,心想奶奶应该看出许多东西,却并不想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有一刹那,他甚至感到自己前来请求解梦,这有多么滑稽可笑——无论好梦,还是噩梦,都应该做后即忘,人在睡醒后就应该清醒地活着,不受梦的干扰。但是,他既然来了,就要向奶奶表明自己有一个慎重的态度。何况,那个梦并不是谁都能够闯入的,这是一个只和他有关的梦,有困惑,想知道答案,就需要虚心求教,多一些耐心,哪怕抱着听老人讲故事的态度,也很好。

老人忽然热情地说:“这只猫太沉了,压得我无法起身招待你,就让我这样坐着谈谈你的梦吧。”

千重笑着弯了弯腰,看到冬枝奶奶脑后的簪子很像一枚长柄的银杏叶。

接下来,老人仔细地问千重在梦中发现自己的家园成为一览无余的沙地后,顺着小溪流究竟在寻找什么。

“我应该在寻找消失的树木和房屋,或者养在村里的牲畜和宠物。”

“孩子,你说的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真话。说说吧,你是怎么被惊醒的?那么可怕的梦,你应该很早就会被惊醒的。”

看着奶奶严肃的神情,千重心里吃了一惊。

“我顺着小溪流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我的爸爸妈妈也不在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也没有留下任何暗示,要我去哪里寻找他们。我从一开始就应该大声喊爸爸妈妈,在噩梦中早些醒来。当我意识到爸爸妈妈也不在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最可怕的事情,恐惧就像一块大石头砸了下来……”千重说。

“树木消失了,可以再栽;房屋倒塌了,可以再建;牲畜死掉了,可以再养。孩子,你最害怕的都不是这些,甚至不是家园的破败、毁灭,你最害怕的是父母的突然消失。孩子,这种恐惧我也曾经有过,而且后来也真的发生过,我很理解你,只是……”老人犹疑着,没有把话说完,这使她看起来更加慈祥。

千重鼻子发酸,泪水在打转,却忍着没有流出来。

“孩子,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关系很好,可以说他们一直相亲相爱,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你心里怎么会有这种担心呢?”老人明显是在安慰千重。

千重感觉到一阵温暖,铺在地上的落叶愈加金黄,被风轻轻地吹动着,好像要张开翅膀,在藤椅脚下翩翩地飞舞那么一会儿。他轻松地笑着,不想再继续谈论昨夜的那个梦。他也许并不是前来解梦,而是想找一个不经常见面却相互信任的人,尤其是一个富有智慧的老人,来倾诉一下自己的心事,交换一下彼此的认识,这样就很好。当别人也肯定他的父母相亲相爱时,一切都足够了。

走出冬枝奶奶的院门,千重輕轻地回过头,看到黑斑白猫终于从她的怀抱里跳下来,老人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藤椅里,目送着客人。今天,奶奶穿着稍显厚重的墨绿色长裙子,看上去很美。

3

千重和同桌来到一片绿地——绿地的草其实已经枯黄了,不过,用手逆着草的长势划一下,会露出贴着地面的一层绿意。

同桌见千重直接坐在绿地上,而不是像他那样小心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就说:“草地比石头柔软,但也比石头凉,你还是坐上来吧。”

千重无动于衷。晒了一天的太阳,草地比想象的干燥、温热。

“可亚,我前天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我越想越不踏实。”千重说,“它发了芽,却不是一颗种子在发芽,而是冒出许多牙尖尖,扎得我难受。”

可亚愣了愣,然后劝慰千重:“梦都是虚幻的,假的。如果那个梦是可怕的,就当自己在电影院看了一部恐怖片,一旦走出电影院,就应该忘记它。”

夕阳的光芒照在两个男孩的脸上,亮亮的,很生动。

“我把这个梦记了下来,我是这个梦的主角,唯一的主角。”千重笑了笑说,“我竟然没有对手,不知道到哪里实现我的渴望。可亚,你不知道那个梦有多诡异,有多吓人。”

“得了吧,千重,你现在不是一屁股坐在无数个草尖上吗?草地是为你服务的,而不是用来吓你的,何况梦都是假的,都是可笑的,我从来不把梦当回事儿,甚至不想做梦。你居然受一个梦的干扰,这不是有些傻吗?”可亚说。

原本还想跟同桌讲一讲到冬枝奶奶那里解梦的事情,见可亚这么激动,千重只好沉默下来。

不远处生长着美丽的灌木丛,红色的浆果清晰可见,再远一些是更加动人的连绵青山。

过了一会儿,千重也坐到石头上,默默地看着最远处的流霞。

“千重,现实比梦残酷得多。”

千重心里不由一惊,前方的那一片天空似乎也动了动。

“千重,我调查的那个数字又变动了,班级里父母离婚的同学又增加了。”可亚有意朝石头的另一端移了移,皱着眉头,捏着拳头说。

有一个毛扎扎的东西在千重的心里炸开,烟尘飞舞,声音嘈杂。他像一根弹簧失去了弹性,身体绷紧,嗓子干涩,很想喝点什么。

千重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可亚,希望自己的目光称得上严厉,这样可亚就不会再自以为是地说下去了。

千重叹了一口气,说:“大人们离婚对不对,我们也许不想回答。可亚,你说说,为什么?”

“你在采访我吗?”可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越来越稀薄的暮光催人回家,远处那些新近出现的建筑废墟,为了防尘,覆盖着黑色的网状薄膜,看上去既荒芜又冷漠。

可亚站立起来,夸张地扭腰、甩臂。千重仍旧坐着,忽然问:“可亚,你说父母离婚前会有哪些征兆?”

“这个嘛……我说不好。”可亚重新坐下来,拍了拍伙伴的肩膀,仿佛有些疲乏。“不过我听说,那些从来没有吵过架的……大人们的世界,谁懂得?”

千重走在可亚的身后,前天做过的那个梦再一次袭上心头。

4

千重走进厨房,直接对妈妈说:“妈,我做了一个梦。”

妈妈没有抬头,勺子在她的手里发出声响,瓷碗和盘子也在她的手里发出声响。一直忙忙碌碌的,她还听不出儿子说话时的郑重其事。

“昨晚做的梦?一个好梦?”

“不是,有几天了,那个梦……”

“几天了你才来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些呆?不如你帮我取一个碗过来,让我给你爸盛好饭,你端过去,叫他出来吃饭。”

“妈,那个梦有些奇怪,也有些吓人……”

“傻儿子,梦都是相反的。你不想端,我端,反正我给你们端惯了。我喜欢一个人做饭烧菜,也喜欢看你们把饭菜吃光光。别记着一个噩梦,要记得妈妈的好。”

千重有些急了,提高聲音,几乎恼火起来:“妈,你对我爸别这么好行不行?他不是你的客人,而是你的丈夫!我承认过去我不喜欢帮你做家务,以后我会改正。从我有记忆以来,你从来没有跟我爸吵过一次,你对他太有礼貌了,你对你的丈夫还客气什么呢?这里面有危险,所以我才做了那样一个噩梦。”

妈妈愣住了,她不再说任何话,只顾自己盛饭、端饭,摆满餐桌,然后像往常那样喊千重的爸爸从卧室里出来用餐。千重已经端坐在餐桌旁,虽然有些气咻咻的,但看上去同往常一样乖。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吃饱吃好,就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一个荒诞的梦。

“爸,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有些奇怪,但更吓人。”千重并不急于吃饭。

“梦都是相反的。”

爸爸的口吻太像妈妈了。一阵烦恼犹如渔网网住千重的心,但是他并不服气。

“爸爸,那个梦实在太逼真,而且好像一个警告。梦也是讲道理的,我们的梦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爸爸笑了,妈妈也跟着笑了。他们更愿意劝千重好好吃饭,而不想听一个孩子气的噩梦。

“那个梦里只有我,许多东西像水一样蒸发掉了,你们也全部不见了,只剩下沙漠和一条溪流!”千重的语速很快,担心父母没有耐心听完写了整整三页的梦,就挑拣最关键的情节讲出来,然后他喝了一口热粥,安静地看着爸爸妈妈。

爸爸无声地笑着,没有停下吃饭。

妈妈犹疑了一下,也继续吃着饭。

“赵千重,爸爸跟你说过,梦都是相反的。我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买了一辆豪车,可是你看看你的老爸,现在不还是一个司机……”

爸爸随后笑出了声。妈妈则催促千重说:“傻儿子,赶快吃饭,饭菜凉了就不可口了。”

千重只好埋头吃饭。

吃完最后一口饭,千重抬起头,对爸爸说:“爸爸,我记得你说过会划船,你教我划船吧。”

爸爸尚不明白儿子突然想学划船的用意,但听到划船这件事情,很快就兴奋起来:“儿子,这有什么难的?老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用谁教,就那么坐在独木舟里,手晃着船桨,几乎是随波逐流,一边欣赏河两边的风景,一边自己学会了划船。你一定比老爸强,等我们回到老家,让你爷爷拉出那艘小船,手把手教你划船。唉!那艘小船在灰尘里待了二十多年了,它确实应该在河水里洗洗脸了!”

千重的心里不由一动,更加坚定了学习划船的想法。他眼神温柔地看了看父亲,原本紧绷着的心也松弛下来。

“爸,我要把船划进梦里,找到你们,载你们回来。”

“赵千重,你又提做梦!一个孩子不能活在梦里,我现在最不喜欢别人向我提做梦,脚踏实地才好,哪怕累一些也很好。”

千重闷闷不乐地做着作业,妈妈脚步轻轻地走了过来。

“妈妈,你爱爸爸吗?”千重扭过头问。

“爱啊,不然怎么会有这个家,怎么会有你。”

“是很爱很爱吗?”

“你这个孩子,已经不是小学生了,今天怎么净问一些傻乎乎的问题?”

妈妈的样子有些忸怩,千重却暗暗地笑了。

5

千重在手工课大赛中获得了金奖,评委老师评论他用纸张雕刻、折叠、拼装出来的三桅帆船是一件成熟而精美的艺术品,犹如一个洁白纯粹的梦。

站立在领奖台上,千重一脸平静。他更想做的其实是一艘木船,但是学校里永远不会有木工课。爸爸和爷爷教会了他划船,却并没有打算教他什么叫榫头和榫眼,如何辨别用来造船的斑马木和樱桃木。他既不会用手刨,也不会用凿子。看到工厂的木工师傅驯服了嗡嗡叫的电锯,又驯服了吱吱叫的电钻,他既感到惊骇,也感到兴奋。他怀着痛苦、向往和无奈的心情离开了家具工厂。

爸爸妈妈像往常那样生活着,一个活得如夜行的蝙蝠,另一个照旧对他敬如宾,友好,有礼貌。他们从来不吵架,也从来没有拥抱过吧。

千重又做了一些梦,有的梦根本记不住,有的梦记着记着就忘了。他准备着做一些更好的梦,但那些好梦有时候近,有时候远,并不会听从于他。

冬枝奶奶的院落被拆迁后,听说她仍旧爱穿长裙子,房屋小得犹如玩具屋,却养了更多的流浪猫。千重想去看看奶奶,可惜打听不到她在城里的具体位置。

同桌每次向千重报告他的最新调查时,总要说一句话:“大人的世界,谁能懂?”同桌并不想太快地长大,他竟然也爱上了做梦,而且会重复做相同的梦。在梦中,他一张开手臂就飞了起来,他就在村子和城市上空飞啊飞,非常愉快,又令人羡慕。

就在同桌可亚一再做梦飞翔的时候,千重竟然也重复做了过去记在日记本里的那个梦:他的家园变成一片死寂荒芜的沙滩,树木、房屋和动物都消失不见,他站立在那堆废墟上既恐慌又迷茫,他开始顺着那条小溪流朝前一直走,走着,走着,然后就惊醒了。

虽然重复了一次,那个夜晚带给千重的震动却依然新鲜、难解,而且强烈如初。他无法告诉别人,也不想再找人解梦。他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深吸一口气,不由闻到一股酸涩、悲伤的气息,一滴眼泪缓缓地淌下来。

第二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出的作文题目是“一个梦”。看到这个题目,千重感到疲惫起来,没有太多的话想说,就拿出日记本,把曾经记了三页的那个梦抄写到作文本上。

语文老师是一个诗人,发表了很多难懂的诗,还喜欢朗诵自己的诗。有一次,在班级的联欢晚会上,他竟然站立到讲课桌上朗诵了自己的新作。有的老师认为他破坏了老师应有的形象,但许多同学拼命为他鼓掌,千重也为他把手掌拍红了。

这个诗人老师在千重的作文后面批注道:“赵千重同学,你的这个梦写得多像一首诗啊!我为你的这个梦流了一晚上的泪。很夸张吗?不!我只是喜欢你的这个梦。当我睡着的时候,我好像走进了你的这个梦,我继续悲伤,继续流泪。现在,我清醒了。我想告诉你,其实每一个梦都在说,那些应该出现的人都不存在了吗?不,他们永远都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去寻找,你应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梦不是想象力终结的地方,它恰恰是一个奇特的开始。小溪流将奔腾成一条大河,你和你爱的人也将出现在属于你的船上。这个梦仅仅开了头,你应该把它写成一篇童话。请在里面加入魔法师,甚至加入外星人。树木会重新生长,房屋会重新建起,那些应该回来的人也会回来,回不来的,则延长了你的航线,扩大了彼此的世界。噩梦比好梦好,因为这就是我一直在写的诗。你应该试试,把残缺的噩梦写成完整的童话,把所有的昼与夜都放到更大的梦里去想象。”

老师的批注写得太长了,这让千重感到羞愧。他确实为老师的这番话感动,却并没有很激动。他不曾写过一首诗,也不曾写过一篇童话——也许老师的话是另有所指,他感觉自己更加清醒一些,却也难免有一些糊涂。他甚至不知道怎样回应老师的热情和真挚,也许他会来到老师的办公室,认真地鞠上一躬,然后诚诚恳恳地告诉他,这个梦是他第二次做了,他还没有力量来驾驭一个噩梦,不能为它写一篇完整的童话。

一想到以后的路是那么长,要做的、要记的、要忘的梦是那么多,千重就感到自己更爱这个世界,却依旧害怕只能一个人去做属于自己的梦。然而他会感激诗人老师,因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个人才会这样对他说话,把他当成同类,当成一个很快会长大的人。

编辑/谭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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