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成
好久不见,我终于搬来了山城。这里老是下雨,我不很喜欢。今晚又是一个雨夜,淋湿的桂花香幽幽飘进我窗,我就想提笔给你写信。
最近依旧在翻神话故事。我时常想起西西弗斯——神的嘲讽一声声降落到头顶,他却无法捂住耳朵,只能一步步往上、往前,再度等石头滚落。
每个故事都会有结局,而困在永恒的荒谬中就是西西弗斯的结局。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但我又羡慕他,西西弗斯至少因此而永远年轻鲜活。那么,我呢?
在十七岁的末尾,我也曾自命不凡,觉得总有一天我的生活会闪光,以为我有无穷无尽的爱可以付出,也能接纳所有的善心与坏意。但自从迈入成年之后,我就开始逐渐看见生活这幅原本亮丽的油画背后层层叠加的灰暗色彩。在这幅画里,又有谁是轻松的呢?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那时的我好像就是被神诅咒的西西弗斯,追寻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荒谬结局。我的手脚像上了发条,只能机械地推着巨石往上走,等到了顶端,又是重新开始,又是一场徒劳。刺耳的声音无法堵住,崩溃感一次又一次袭来,周围会有人在看我吗?带着怜悯还是嘲笑?日复一日中我开始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是依旧麻木地前行。
我只知道,加缪猜错了,在日积月累的失望中,西西弗斯并不快乐。我能理解,也逐渐接受。没人能真正逃走,我和无数个与我一样的人一样,在偌大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生活,开始寻找可以留住我们的那一部分。所以我还记得十年前,那时候的我们不停在走,像是在寻找,也像在逃离。
如今我还是喜欢散步,踏上的应该是与自己和解的道路,或者说另一条逃亡的路。很多事情要等到很久之后才能想明白,十八岁没想通的问题到后来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每个城市的夜风都一样。对岸灯火辉煌,霓虹灯照亮半边夜空。人流拥挤,我就站在人群中裹紧衣裳,想着这万家灯火有没有一盏是为我留的呢。而我爱过的人,他们会在哪一束温暖的灯光下讲述着今天的故事?或者是与谁在这并不纯粹的夜色里并肩回家?又或者是和我一样站在与自己無关的喧闹里往回看,看自己走过的路?
路的末尾我开始重新设想当年。这听上去有些痴人说梦。但我还是会想到另一种结局——西西弗斯不应该沉浸在永恒的悲剧里,他值得快乐,值得解脱,值得这世间的其他美好。
“要是敢于对抗敢于逃跑就好了。”这是我想对西西弗斯说的。
“不是你的问题。”这句话我想郑重地回答十八岁的自己。
“不要试图更改别人的想法,也不要接住他人扔给你的巨石。有时候恶意的施加者的确不愿承认自己有罪,但做错的一定不是你。你,想逃就逃吧。声音刺耳就捂住耳朵,但要记得很多人都在爱你。”
我没办法对十年前的她说这些,但至少我还有笔可以给你写长长的信,我可以随意更改结局——神明打了个盹儿的瞬间,西西弗斯抛下巨石,开始苍老。巨石飞快地滚落下去。冷漠的人们与远古的海洋望着他逃离的方向,一同沉默。
西西弗斯终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