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牡丹
看了电影《少年的你》,我忽然有些抑郁,而此后几个有关少年犯罪的新闻,更加重了我的抑郁。作为一个敏感的父亲,听闻一些与孩子成长有关的糟心事,你会不由得产生代入感。
在《少年的你》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一致的问题,那就是受害者陈念、小北和施害者魏莱的父亲,都没有出现。这个设定可能就是现实。所以,接连几天,“爸爸去哪儿了”几乎成了我脑海中一个幻语。爸爸去哪儿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伦理问题,甚至是一个信仰问题。在孩子的成长中,父亲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似乎好像在这个世界坠入了无边的深渊,听不到一点回声。
在媒体围绕一部电影和若干未成年人犯罪的新闻刷屏的这段时间里,我脑海中的“爸爸去哪儿了”逐渐演变成另外一句:“父亲,你往哪儿去?……跟你的孩子说话呀,要不我就要迷路啦。”老实说,这句诗更加刺痛了我。这句诗在脑海中反复萦绕数日之后,我终于想起,我最早读到,是在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新人呵,醒来吧》里。在这本书的几篇小说里,大江健三郎反复提到这首诗歌,谈到他与威廉·布莱克在情感上的深刻共鸣。
威廉·布莱克幼年丧父,失去精神和肉体的庇护,写出这首诗是很容易理解的。从象征角度而言,把具有深厚宗教意識的布莱克的本意,理解为寻找精神之父上帝,也是没问题的。不过,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父与子必须共生,确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残疾儿子出生之后,作为父亲,大江健三郎经历了痛苦精神的反复煎熬,但从决定养育这个孩子开始,他便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智障儿的成长,也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
大江健三郎的《新人呵,醒来吧》之所以读起来令人震撼,是因为他在沉重的父爱中保持绝对的勇气、科学、理性和耐心。因此,就解读威廉·布莱克的《小男孩的迷路》这首诗而言,没有人能超越他的理解。
在大江健三郎另一部作品《天真之歌,经验之歌》中,父亲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后,进入少年期的智障儿行为忽然十分反常,有一天“举着菜刀站在窗帘那儿,伸着头,看着后院”,全家人吓得不知所措。大江健三郎理解了儿子的行为:出门远行久久不回的父亲,在智障儿看来,跟死了一样。失去父亲的守护,作为弱者的孩子像是完全失去了安全的屏障,内心的恐惧激起了剧烈的用暴力保护自己、保护母亲和弟弟妹妹的意识。
而在《静静的生活》中,大江健三郎更是坦诚地讲到青春期的儿子因为表露出强烈的性意识,这让作为父亲的他陷入精神危机。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马尔克斯讲的自己少年那些事儿,也想到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父亲与儿子的情景,进而想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惨案。在这些悲惨的事件中,以及更多的留守儿童或“丧偶式育儿”的家庭中,显然,肉体意义上的父亲,或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是彻底地失踪了,更何谈与自己的孩子说话。一个父亲普遍失踪的社会,是何等可怕!
父亲是何时消失的?前不久我无意中看到曹霞的一篇文章,叫《寻父记:70后的精神旅程》,文章中罗列了70后作家,又上溯到60后、50后作家们的寻父主题。由此可见,这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话题,甚至可能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想扯这么远。我个人认为,从事态的严重性而言,再也没有任何时期像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无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现实层面,父亲都那么遥远。
而对于未成年的孩子而言,失去了父亲,无法与父亲对话,他也就失去了作为弱小者的人间守护者,也失去了起码的精神引导,从此全裸般地在人间野蛮生长。为了克服胆怯,为了满足本能,滋生于体内原始而无序的所有内在都可能走向失控。
大江健三郎在其作品中写道:“我和布莱克诗中所描写的孩子一样,我是义幺的爸爸,而他是一个孩子,我和义幺一起,像雏鸟一样,肩并肩地啼鸣,呼唤着失去的父亲。”“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呢?在这恐怖而又没有信仰的土地上?理想之国那么遥远,在晨星的光辉里。”作为父亲,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孩子将要生活下去的世界而揪心,反复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父亲,是不是该同样揪心,该回头看看孩子,跟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