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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岸

在海岸

她每周都去看海,就像看望已故的丈夫——这成了阴天必会发作的病症,成了孤独的仪式,成了习惯。

绕过镇子上最繁华的路,路过十七个指示牌,穿过一片小树林,就离海滩近了。海滩寂寞的脸色上,胡乱堆放着沉睡千年万年的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如同世间万物最初的朴素与神秘。

暂时脱离繁杂凌乱的心绪,此处犹如远在东方神话中的天池,让她暂时只能静听阵阵来袭的海浪声。时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递来海风,风间夹杂腥味,声势忽而壮阔,忽而像要诀别。

再往西走,就到禁区了,里面常年留有守岛兵,他们逡巡于界内。天气很好的时候,可远眺北面四海里外的甲岛。

医生说她的听力在日渐衰退,但她总感觉,自己能听到四海里之外甲岛上的呼吸声,那些年轻的苍老的声音,在夜半时分会异常清晰——不同于此地的海浪声,不同于这座城市忙碌疲惫的声音——那像是童年记忆里伙伴的呼喊,穿过时间街道扬起的灰尘,落在她的枕边,滑入她的耳畔。那声音也会变沉重,轰鸣着喧嚣着,撕裂后爆发,让她陡然惊起,然后再无法入睡。

现在,她只依稀看见西北方向的障碍物,沉寂的绿林,坚硬遥远的灰石,海面空荡荡。她慢吞吞跨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没有拂去上面覆盖着的随来随走的尘埃。

她眼下的举动像要马上举行虔诚的祷告仪式,事实上,很久之前她的确这样尝试过,但最终又不得不放弃。现在,她只是轻轻闭上眼,想象四海里之外的甲岛的空气、阳光、海岸,以及陌生错乱的脸孔……海浪随风来回拍打的声音,并不能规律性地催眠她,虽然她的睡眠已经比三十七年前好很多,不会半夜被轰炸声震醒,不会手忙脚乱到无处可躲。

那时候虽已过哺乳期,但乳房的胀痛仍时时来袭。她最终可以平静地忍受,就像自己满月的孩子被活生生扣留在甲岛上,她的哭喊,她的跪求,她的声嘶力竭……全然派不上用场,似乎平静才是活下去的可能。

在前往乙岛的遣送船上,二十一岁的她被丈夫搂着,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像要永远躲进冰封的海底,再无出路。

她睁开眼,眼前的光线发绿,接着又闪出灰色。然后仅剩灰色。现在,她只依稀看见西北方向的障碍物,沉寂的绿林,坚硬遥远的灰石,海面空荡荡。

四海里之外的甲岛,有她曾经的家。

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生于普通家庭,住普通房间,过着普通生活。除了悸动的初恋,其他日子都像静水,甚至能在这毫无波澜的静水里,瞧见自己稚气未脱的脸,仿佛夜里也骄傲绽放的花。

十八岁那年,甲、乙两岛间的战争炮火,轰灭了她成年礼上所有的期待与希望,包括初恋的悸动也荡然无存。随后的几年,四处逃难,举家搬迁,面对亲人相继死去,她越来越无措。战争中,人像是要尽可能抹去所有情绪的棱角,日日不得安稳的路途,永没有尽头。战争中,令人惊奇的恰恰是安逸。

在战火中,她遇见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那算世间难能可贵的曙光,至少是她的曙光。直到现在,她仍觉得当初的自己非常幸运。一具随时可能死去、腐烂、遗失的肉体,有了生长支点,并且從此顽强起来。

丈夫是乙岛人,但在甲岛长大。两个原本无关、各自安处的生命,最终竟然因战争的任意分配组成简陋却坚实的家庭。幸好,战争并未完全堵截生路。两岛休战那年冬天,他们的孩子呱呱坠地。虽然大雪已覆盖世间荒冢,但两人都相信,这是幸运女神百忙之中的眷顾。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接踵而至:乙岛要求,甲岛上所有乙岛人员必须被安全送还本岛;同时,甲岛也不甘示弱,要求新生人员必须留在甲岛,且五年内乙岛人员禁止踏足甲岛。因战争未分胜负,两岛只好各自逞强,各自妥协。

当时,两人首先想到离婚,这样,她和孩子便可在五年后去乙岛找他团聚。但办理离婚证明的机构早已无迹可寻,而且就算两人离婚,孩子必定会归属于父亲,她和孩子仍会被分开。

于是他们联合有着相同困扰的家庭,向甲岛政府提交申请,穿过一个又一个部门,迎向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在那个深冬,她纵然已预感到生命岌岌可危,却宁愿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无数次的碰壁,无数同样冷漠固执的面孔和言辞,使她决计另寻出路。

眼泪显然已经无法冻结出新的晶体。他们最终将孩子托付于曾经失散、后又相逢的她的恩师。对方也十分乐意。于是她忽然巴不得早早离开甲岛,早早过完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早早……到那时,孩子还能仅仅依据乳汁的醇香记忆,认出自己来吗?她不去想,不愿去想,也没有勇气在幻想的场景内找寻不可触摸的慰藉。

于是,就在这样的自我封闭与折磨中,她度过五轮四季流转——五年还不算太慢,但战争的硝烟过后,遗留下种种难以解决的问题。五年后的甲岛并未信守诺言,何况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诺言。五年又五年,接着五年,还是五年……她和丈夫永远属于冬季最勤劳的奔波者,甲岛不再开放,乙岛也无意再战,两岛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

那些天亮后就启程的游行,越来越成为政府眼中的形式表演。游行者中,有不满的暴徒,有哭嚎的悲痛者,有沉默的大多数,有接受现状的麻木者……她属于哪一类?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丈夫临终前,颤巍巍地试图握住她的手,口里没发出声,但那遗憾的、浑浊的、濒临死亡的眼神中的哀诉,她一清二楚。丈夫临死都未见到孩子,她也没有。

但她没有哭。眼泪,好像早在过去的三十七年间流尽了,落入甲、乙两岛间,混入永隔着的四海里内,无声地,在世间荡漾。

刚被遣送回乙岛的那段日子,她终日与眼泪为伴。丈夫丢了工作——这在战争中多么寻常——每日疲于操劳生计。

独自跼在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她时常听到炮火的攻击声从梦里传来;而回到现实,她依然惴惴不安。战争的余音并未消失殆尽,在岛上禁止点灯的黑夜,她常常一个人出神,聆听时不时划破墨空的轰响的璨烈。尚在哺乳期,乳房时时胀痛,午夜便成了最合适展示疼痛的舞台,五花八门的痛楚不请自来,像在她身体里参加热闹的集会。

在禁止使用收音机的日子里,她只能捕捉黑夜的呼吸声,像是会突然炸响一般,她的身体一直处于间歇性痉挛状态。她悄悄侧躺在地上,感受大地的冷漠,然后想起自己的孩子,想孩子是否洗过冷水澡,是否能食得活命的东西。

后来丈夫有了稳定的工作,但她仍有侧躺于地的怪癖。日子照样流转,太阳竟然也没有因此想要改变出落方向的意图。每年冬天,他们都递交同样的申请,收到同样模棱两可的答复,再后来,政府连答复都懒得给了。

她不记得何时开始,有了来这岸边看海的习惯,这些已经不重要。这里是除禁区外离甲岛最近的地方,她尽可以想象岛上的欢快与死寂,生命与消亡。在这片连海鸟都鲜少涉足的地方,她忽然觉得,动物一旦通了灵性,远比人类要识趣。

她自己就多么不识趣呀!后来又成立了“两岛人员归属服务站”——这在政府看来自然是不识抬举,可陆陆续续有人响应,他们也不好公开干涉,只是仍不给予她的“服务站”任何法律保护。

很多时候,她想不起是在找自己的孩子,还是在帮别人找孩子。每每在岸边,想起这些事,她会突然忘记海浪的节奏,忘记丈夫曙光般的脸庞,忘记孩子吮乳的嘴角。她的记忆好像随时都能离开身体,去别的世界周游,而她只能静坐于此,久到双腿麻木,久到西边海岸与天空连成一片虚无的橙色的火,仿如少年蘸上热情,兴笔作了一幅画。

七点一过,这片区域连鬼影都进不来。她揉着酸痛的双腿,切掉的左乳房处灌入狂暴空荡的海风。她没有留恋的告别,因为每周她都要来看海,就像看望已故的丈夫,这成了阴天时必会发作的病症,成了孤独的仪式,成了习惯。

绕过镇子上最熬煎或是最繁华的路,眼过十七个指示牌,穿尽一片小树林——就离这海滩近了。海滩寂寞的脸色上,胡乱堆放着沉睡千年万年的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如同世间万物最初的朴素与神秘。

她没有回头地在海岸边走着,月亮注定不来了。

作者简介

黎鑫,回族少年,现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喜欢文学与电影,嗜睡,坚持写想写的故事。

创作谈

故事灵感来源于一节选修课上的純音乐,内容是海浪声。当时即联想到一位年长者每天来海边听海浪拍击声,环境并不具体,却给人一种独特的感受。后来,我忽然想写有人因为战争遗留问题,有家不能回的艰酸与无奈,间隔着并不远的两座岛而游离于回忆和现实之间。这样的苦难与坚持好像距离我们比较遥远,但世界上总有这样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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