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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椰

青椰

齐悦

这是结束,或者说是开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我的家。我本应永远地留在那儿。我的家是一只椰子,一只浸在海水的苦涩里,青绿而甘甜的椰子,如同乳房那样饱满多汁。

然而,我还是要走了,离开这个让我们失去住所、失去亲人的地方。海滩上的白骨溶在月光里,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伊卡。我要走了,他却留在这儿,和我们的家在一起。从今往后,世上只有一个我了。

妈妈将水囊递给我,我微微吮了一口。泉水仍是甘洌的,像玛拉卡的目光,这是我唯一的安慰。玛拉卡站在我们后面,背着水囊,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一直地,我真想用我男人的胸膛去抵挡海浪,哪怕它能将岩石削成沙砾——我的海岛,她还年轻。

月白色的沙滩,像落满了海鸥。但现在海鸥不会来了,这里没有椰林,没有浆果,能喝的淡水越来越少。我们,也必须离开。在明天日出的时候,我们所有人要离开卡特里特,到对岸的布干维尔岛上去,那里还有青翠的椰子。我们这是背叛,是抛弃。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影子有了秘密,也有了朋友

我叫阿塔,十五年前,降生在这座青椰一样的小岛上。我的名字就像一块标牌一样,昭示着我是孪生兄弟中的老二。族人视双胞胎为胚胎的污点,因此从不给老二取正式的名字。“阿塔”的原意是影子。在父母心里,我一直是伊卡的影子。或者说,我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那时年纪小,岛上目之所及都是茂密的椰林,永不变更的晴空在头顶庇佑着我们。每个清晨我们到码头上去和父亲告别。父亲会在伊卡的额头上吻一下,然后交代些什么。后来则是像对一个大小伙子一样,郑重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跳上船,向大海深处驶去。而我总是在这个时候爬到海岸另一端高高耸立的礁石上去抱膝坐下,向父亲离开的方向看上好久好久,直到那一点白帆混入鸥群中,星星点点地消失不见。

成片的海鸥像一朵坠落的云扎进海里,又衔着银光闪闪的鱼飞向岸边。鸥群一个急转弯低压下来,我不觉紧紧蜷作一团。待周遭静下来,我睁开眼睛,礁石上落满了白色的粪便,和我身上一样。我轻轻地笑起来,比起伊卡,我更像是礁石的影子。

就是在这里,我发现了那个岛。从这里看过去,它像一只倒扣的蚌壳,是阳光一照上面就有跳跃的五彩光点的那种。我常常幻想伸出双手去捧起那个小岛,把它挂在胸前。它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岛啊,会不断变幻色彩。岛上到底有什么呢?为什么它会变幻色彩?我想划船过去,登上小岛去看一看。

我没有将有关这座岛的事告诉伊卡,就像他从不把摘下的杧果和我分享一样。白天他和族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爬上树去摘蒲桃,摸鸟蛋。他们有一杆漂亮的气枪,是爸爸从皮特凯恩回来时带给他的礼物,可以把在百米高空中飞翔的灰鸥打下来。

我本想着把关于“我的岛”的秘密永远埋藏心底的,直到我认识了玛拉卡。那天我蹲在棕榈树下专心地削一把弹弓,正想向后退几步,突然眼前一个人影挡住了光。我站起来,头晕目眩中看见一个跟我一样高的女孩用树叶包着好多鲜红的蒲桃。

她递给我一只,自己也拿了一只啃起来:“我看你在这蹲了一个下午了,累了吧?”

我告诉她:“我在削一把很结实的弹弓,等削好了就可以把很高的树上的杧果打下来,或许椰子也可以。”

等我们吃完蒲桃,果汁在沾了泥土的肚皮上留下一道道的印子。女孩指着我笑起来,我伸手去抹,肚皮就花成了一片。我们不一会就笑得趴在了地上。

笑着笑着我突然停下来,有些歉疚地说:“你要知道,你可能认错了人,我不是伊卡。”

“我知道,你是他弟弟,那你叫什么呢?”

“阿塔,”我小声说,“或者你可以叫我‘喂,妈妈是这样叫我的。”

“我叫玛拉卡。”女孩笑得比蒲桃还甜,“那明天我可以来看你用弹弓打椰子吗?”

我点了点头,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朋友。

我想,一定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和朋友分享,于是就把关于五色岛的秘密告诉了她。从此清晨海岸边的那块礁石,就有了两个影子。

他的眼睛像大海,通向所有地方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向爸爸问起有关那座岛的事。“你是说威利岛?它整个都被海水淹没过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没有抬眼看我,“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马铃薯滚落到了地上。

我一天都没有说话,但第二天并没有因此懊丧,因为我不相信。爸爸一定是在骗我。他不愿让我单独划船去那么远的地方。去摩西提换货之前,他问我和伊卡想要什么。我告诉他,我想去那个小岛看看,只要把船给我用一天。爸爸抚弄着我的头发笑了。“等你长大些。”他顿了一顿又说,“等后年吧,兴许到那时你就不想去了。”

这年春天,伊卡和我都进了小学,玛拉卡也一起。学校就在树林的边缘,背向码头。以前我和玛拉卡在树林里砸杧果的时候,常常能听见学校里读书的声音,然而海岸边的浪涛没有止息地撞碎在礁石上,读书声便被吞噬了。这几年时常是只見涨潮,不见潮落。有时海浪腾起几丈高,爸爸几天都不敢出海。

很快我就喜欢上了上学。莫瑞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博学的人了,当他给我们讲起世界上各个地方的奇闻趣事时,我总是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眼睛里闪耀着的光,就像那座小岛一样地吸引我。从老师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地图——卡特里特只是一个点!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世界上那么多的大洲,而太平洋上那几个散落的小点,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在这一年里我成了莫瑞老师的影子。我无时无刻不缠着他,要他告诉我,为什么天空是蓝颜色?为什么海鸥要到岸上来筑巢?为什么伊卡和我会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我问什么问题,莫瑞老师总是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给我听,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好深好大,像大海一样,通向世界的所有地方。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和莫瑞老师沿着海滩边走边交谈,我突然问他:“为什么海水会上涨?原来在海岸边的椰树现在都只能看见上半截了。”他顿了一下,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在我们周边,有其他一些国家,他们的工厂和他们的汽车都会排放很多一种叫二氧化碳的气体,它没有毒,却能够让地球变得很热。气温太高了,南极的冰山就会融化,海水就多了好多好多。所以我们的岛,有一部分就慢慢地被淹没了。”

老师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像浸在泪里。他愣愣地看着海,似乎觉得我并没有明白他所说的。然而当他转头看我时却吃了一惊——我满脸通红,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老师拍拍我的肩。“其实没有那么严重,阿塔。”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明天不上课,我们一起去参加筑坝,一定要来啊!”我点点头。

恐慌又压抑的味道,弥漫到了睡梦里

一年以来,我们划定范围,与大海争夺着空间。所有人,用一切材料。

所谓的“筑坝”,就是在海岸线上一个挨着一个地插上木桩,用那些死去的椰树的树干。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深坑挖好之后,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木桩固定好,倘若在这之前潮水上涨,沙子就着了魔一样瞬间流进坑里,我们只好马上往岸上跑,前功尽弃。

从早上干到了下午,东边的“堤坝”已经基本成型。傍晚,在大多数人回家之后,我还在一塊一块地搬石头,压紧木桩周围的沙滩。仰起头望向那一排木桩,那些曾经的椰树,我吸吮过它们,现在它们又要为我的族人抵挡风浪。堤坝的影子渐渐拉成一张大网,把我罩在里面,想要留住我。然而我还是从中拖出了自己的影子,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夜风撩拨着丛林,呜呜地像是风琴的声音。地上到处是枯朽的树干和发黑的椰子。我不觉哼唱起篝火晚会时卡特尔弹的那支古老的歌谣:“如要沉没,必做青椰。海水苦涩,内心甘甜……”

晚上吃饭的时候,伊卡出奇地沉默,两颊绯红。他以为我不知道,好多次,我站在礁石上远远地看着他带着小一些的孩子爬树捅蜂窝,偷偷划香蕉船出海,破坏邻居的蔬菜。我想他一定是又疯了一天,太累了。所以当他趔趄着爬到床上时,我只是站在旁边看。

吃过饭,爸爸被邀请到劳里伯伯家喝酒——听说他们的货卖了个好价钱。妈妈则在院子里就着月光缝补渔网。我照旧是翻出课本,把灯点上,在床边默读明天要讲的课文。刚读了一段,床上传来了轻轻的呻吟声。我把灯移近一看,伊卡脸色苍白,全身抖个不停。我“哇”地叫出声来,拔腿跑出去喊妈妈。当妈妈看到了不停地打寒战的伊卡,刹那间怔住了。她扑上去抱住伊卡,直到他渐渐停止了颤抖。“去把毛巾打湿,”妈妈吩咐我,“他现在全身滚烫。”

等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伊卡的身体。

夜已深了,我在外屋和衣躺下,妈妈走过来为我放下蚊帐。火盆里窸窸窣窣地燃烧着艾草,那种恐慌又压抑的味道,一直弥漫到了睡梦里。

白天我依旧去学校。

坐在教室里,每过两三个小时,一股晕眩感便会突然袭来——我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就像呛了水一样难受。我伏在课桌上,眼前浮现起重重叠叠的幻影,上涨的海水,死去的椰树被连根拔起,那些乌黑的腐烂了的树根,一群一群的蚊子,伊卡扭曲了的脸……我挣扎着,听见玛拉卡带着哭腔的叫喊。我想站起来,却感到小腿冰凉,动弹不得。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莫瑞老师正坐在床边,玛拉卡也在。“退潮了。”她半垂着眼帘喃喃道,“学校现在成了海岸线。”

我竟还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有断断续续的交谈从外屋传来。我不觉侧耳细听。

“这种病就是这样,两三个小时发作一次。”是个陌生的声音。但当我听见“两三个小时”这几个字时,还是不觉一惊。

“可是大夫,非要金鸡纳不可吗?我们这里已经好多年不种金鸡纳了啊!”那是妈妈。这场谈话始终没有出现爸爸的声音。但我肯定他在那儿,因为那种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他的,从屋子的这头,踱到屋子的那头。

莫瑞老师转过脸看着我:“金鸡纳……伊卡得的,是疟疾啊。”

我别过头去,不仅是为了隐藏眼泪,更不愿让老师看出我的绝望。伊卡,伊卡,我永远是他的影子。从小到大,我能够与他分享的,除了母亲的子宫,便是一口棺材。

然而到了晚上,我的精神就完全恢复了,和妈妈一起做了晚饭。看到伊卡大半天来都很安静,妈妈才安下心来吃了点东西。我不禁想,我们要是一个个都病倒了,妈妈该怎么办。

爸爸连夜划船赶去布干维尔岛,用我们种的胡椒换金鸡纳……

永远封存着的碧海蓝天和童年

当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时,天还没亮。坐起身来,却感到头一扎一扎地刺痛——肯定是伊卡出事了!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伊卡的床边,晨光熹微,看不清他的脸。我俯下身去,他蜷作一团,轻轻地呻吟着。我摸摸他的额头,不烫,但湿漉漉的。“肚子疼……”他艰难地说道,“别叫妈妈……她刚睡下。”我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捂着肚子。

我打湿毛巾,为他擦去身上的汗。过了一会儿,他蜷紧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他兴许睡着了吧。我把毛巾搭在他额头上,走进了厨房。

等我做好了早饭来叫伊卡,妈妈正坐在他的床边,满脸惊慌:“还得快叫医生!我的天啊,他想必是疼得昏了过去。”

中午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从上衣口袋里小心地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树皮。“换不到啊!”他皱紧了眉头,“现在只有南美种这种树……这一点是一个威尔逊人家里放了好几年的。”

不一会儿家里就飘满了苦味。妈妈把药硬生生地灌进了伊卡嘴里,有细细的两道泪水从他的眼角渗出来。

这些年来,我们这里的白天与夜晚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当天空清朗明净时,大海像一头熟睡的雄狮,慵懒地伏在卡特里特的脚下;而夜晚,它会凶猛地扑上岸来,吼叫,撕咬,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等到终于有了撤退的意思,还要用尾巴狠狠地扫一下。

每个早晨,天未亮村落里就会响起哀号、怒骂与哭泣——又有人家的菜园被海水糟蹋了。晨起后我穿过丛林到泉眼去,看见艾娜婆婆弓着身子一颗一颗地找寻零落在路上的水果,一只发黑的杧果,两个泡涨了的蒲桃,可能就是一天的吃食。

我不敢再停留了,匆匆地挑了水赶回家去。

几天过去了,那救命的金鸡纳似乎并没有起作用。伊卡发烧,抽搐,昏迷,呕吐,不能吃任何东西。妈妈整夜整夜地守着他,虽然医生已经向她说得很明白了。

爸爸则不停地咒骂那个给他金鸡纳的威尔逊人。

快中午的时候,伊卡醒来了,嘴唇一张一合,叫的竟是我的名字。于是我在床边跪下来,伏在床沿上。他睁大的双眼里渐渐涨满了泪水,嘴唇也抿得更紧了。“阿塔,我会死……”“不!你不会!”我尖叫道,透过两层泪影,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的脸颊已經明显地瘦削下去了,只有那双眼睛,泛起点点粼光,宁静有如夏夜的水塘。

“阿塔……”他苍白的嘴唇在胸脯的起伏间微微抖动着,“我想把……气枪……留给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他生病以来的第一次。

“不许说‘留给!”我使劲地摇晃着他的手,“你可以送给我,但那不是‘留!”我想冲他吼,可嗓子像被掐住了一样。

可他却朝我微笑了:“阿塔,听我说……不要听村里老人们说的。我死了……你还会好好的……不要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细,我只好轻轻伏在他身上。那颗在母体里与我共同搏动的心脏,渐渐微弱了下去。

我昏了过去。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伊卡终究是带着那杆气枪走的,我把弹弓也放在了他的身旁。会有那样一个世界,永远封存着碧海蓝天和我们的童年。

世界真正铺展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就要走了。

清晨我们聚集在码头上,所有的人,最后一次踏在卡特里特的沙滩上。然而人们都只随身带着简单的行李,就像是要做一次短途旅行。我蹲下来,将双手深深地埋进细沙里,最后一次,抚摸母乡柔软的发丝。

我想起了莫瑞老师面对大海流下的眼泪。我的族人,直到他们被迫迁离海岛的那一刻,都不能理解二氧化碳是什么。

“在我们周边,有其他一些国家……”世界虽大,却像一枚易碎的鸡蛋,紧紧地握在他们手里。

我不由得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刚才,我还跑到未被海水淹没的、最高的坡上,与大礁石告别。海水横亘在它与我之间。五年前我把贝壳小岛扔进大海时,就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我们到了布干维尔岛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建造房屋,开垦菜园,种植果树,在一片当地人眼中的荒地上。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一群难民。

听父亲说,一年后,当地政府会考核我们的生存状况,评判我们是否真的有能力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这是他们为我们提供避难所的条件。

生活会公平地考核卡特里特人。现在我们不祈望未来的路永远平坦,甚至不要求它公平——只要我们知道,路在那里。

世界看到了,我们的家乡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岛沉入大海的。离去的时候,房屋内的陈设,还像往常一样——桌子擦净了,床铺收拾得整齐,谁家的一缕炊烟,还久久地蜿蜒在天际。

艾娜婆婆也永远地留在了岛上。她的狗现在却还静静地趴在院子里。

或许有一天,我们的后人,能够发现沉入海底的卡特里特,惊讶于那些被原原本本保留下来的,人类曾经的痕迹。一切都恍如昨天。

当我断乳卡特里特之时,我不再是他人的“影子”。世界真正铺展在了我的面前,那样广远无边,期待我践行自己曾经的诺言。

云絮抖落了一袭绚烂的朝霞,为我的成年加冕。

(指导老师: 严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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