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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唯一的答案

时间是唯一的答案

潘向莹

已经是夜晚十二点了。窗外下着雨,清凉的风透过纱窗吹进来,蚊香的味道,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芦荟胶的味道,这所有的所有,在这样一个难得清凉的夜晚散发着温存。凡凡躺在我右手边,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把腿架在我身上。她没有不断翻身,也没有打鼾,而是均匀地发出平静的呼吸,一下一下,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声,我一直没有合眼。

我知道她在装睡,这种肯定来自我对她多年的熟悉。我慢慢把脸转向她,试图打破这片沉默,这感觉如同即将打碎一个完好无损的陶瓷杯子。

凡凡。我只喊了一声,不算撕心裂肺地,和蚊香一起飘进她的耳朵里、鼻孔里。黑暗中我看见她缓缓睁开的双眼,睫毛不断向上翻起,然后眼角流下一颗泪珠。我看得很清楚,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凡凡的眼泪。

我饿了。我说。

于是我们在十二点多的时候跑到楼下,穿过一条马路过了一次红绿灯,拐进网吧边上的便利店,买了吃的喝的,快速原路返回,可还是被咬了几个可恶的蚊子包。凡凡的目光瞥向网吧的时候,我知道她其实很想进去看一看,看秦琛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里面,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把硕大的耳机戴在脑袋上打着游戏。可是凡凡头也不回地跑过红绿灯,她单薄的身影折成两半,影子留在那片黑暗里,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那一刻我觉得我其实是懂她的。或者说,除了我,没有人懂她。

我们回到屋子里,凡凡说,滕佳一,你不应该陪我的。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说,我睡不着。

她问我,你和林天怎么樣啦?

我的脸在黑暗中“咻”的一下红了,不自觉地低了低头,语气也变得谦卑起来,沮丧地说,还能怎么样?

我和凡凡生活中的一切扭转都是在高三这一年形成的。像一条充盈着水分的毛巾,用力拧它于是变得干燥。优等生凡凡第一次翘了晚自习去找秦琛冲我挥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作为凡凡的朋友,我很讨厌秦琛,讨厌他虚假的笑容和对待凡凡的大男子主义。

凡凡在语文课上歪着头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时候林天走过来发作业本,他的手指划过我的粉红色铅笔袋,我没说话,晃了晃凳子,凡凡笑出了声。

下课之后凡凡神神秘秘地冲我摊开手,她的手心里躺着一支橙色口红,她咯咯地笑:滕佳一,快去追求你的白马王子吧!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支口红,有点短。我拧开盖子,还是不敢涂在嘴巴上,但我把这支口红藏在了抽屉最深处,经常去摸摸它,似乎这样就摸到了希望。

那天之后凡凡经常翘掉晚自习溜出去和秦琛见面,然后在熄灯之前蹑手蹑脚地回到宿舍,给我带一碗红烧牛肉面。她麻利地顺着梯子爬到我上铺去,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知道她很晚了还在被子里发短信。

班里的女生并不是很喜欢凡凡,即便她聪颖美丽,但是女生之间往往存在着太多的妒忌和虚荣心,特别是对于凡凡这种完美无缺的人。凡凡和男生关系很好,她知道如何在对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和男生交往,每一次别人都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就像她逃了无数次晚自习,只要对着班长林天稍稍卖萌,就能看见林天妥协的表情。

周末渐渐成了她约会的好时光,自从她知道我喜欢林天之后便顺水推舟地把我推给了林天,让我和他一起回家。我感激涕零地和她挥挥手,然后屁颠屁颠地和林天走了。我们一起走路去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车,林天和我之间的话题永远从凡凡开始,除了聊她,我们找不到任何话题,我只好以“凡凡闺蜜的身份”一路解答林天的各种问题。林天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风景看,我也只好和他一起看,傻呵呵地坐到站。

月考成绩下来之后凡凡被叫去了办公室。整整一个午休那么长,她回来之后一脸疲惫,我知道肯定是班主任批评她退步了之类。凡凡拿着一支笔在手上转,时不时低头看看桌肚,直觉告诉我她在等秦琛的短信。我真的不知道凡凡这样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为什么要对秦琛那种街头混混言听计从。我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她:你别再逃课了行吗?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但也没有说话。我在尴尬的空气里十分懊悔刚刚说的那句话——我有什么资格管凡凡的事?

过了一会,她趴下来,逐渐睡着了。那天晚自习凡凡没逃,循规蹈矩地做完了一份理综卷子,下了课她拉着我去校门口吃夜宵。我们坐在生意红火的店里,我埋头吃面,凡凡没吃几口就等来了秦琛。秦琛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让人捉摸不透表情。我站了起来,对凡凡说,我要先回去了。然后拿上我土得掉渣的双肩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店门的时候没忘记结账。

这段时间凡凡总是很缺钱,问我借了好几次钱,都没还,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吃了几个星期水煮白菜。我压根不知道凡凡喜欢秦琛什么,他只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水深火热。看见凡凡那样痴迷,我躺在宿舍床上想起林天,没出息地难过起来。

我一直没敢告诉凡凡,林天喜欢她,当他递给我那封白色的情书,我像个小偷一样拆开看了,看完之后塞到枕头底下,每天都在想要如何告诉凡凡这件事,如何把这封情书交给凡凡,可是我一看到她眉飞色舞的脸,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再和林天一起回家,他问我凡凡怎么说,我竟然很快就扯了个谎告诉他凡凡说要以学习为重。我看见琥珀色的黄昏里林天逐渐暗淡下去的侧脸,我在心里甩了自己一巴掌——我是不是一个坏姑娘呢?从那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

高三的最后一次寒假,出乎意料地寒冷,我和凡凡约好一起在年三十倒数新年。我裹成粽子逃离了年夜饭的桌子,跑到市中心等凡凡。街上人挺多,小孩子手上拿着烟花棒挥个不停,我就看着那束亮光,看啊看啊,凡凡还是没有出现。她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这时候我却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的电话,我犹犹豫豫地接了,喂了一声,那头是一片嘈杂。秦琛的声音响了起来:滕佳一吗?你来“星空”接一下凡凡。然后就“啪”地挂断了。我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凡凡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了。年三十的出租车贵得要命,我的钱都是直接从红包里掏出来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伟大,为了友谊无怨无悔。或者说我是有点愧疚,愧疚没告诉凡凡林天喜欢她这件事,即使她压根不在意。

城市在这一天竭尽全力地热闹起来,灯红酒绿。烟花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此起彼伏。我来到“星空”,里面热闹至极,一进去就看见了秦琛和斜坐在沙发上的凡凡,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秦琛看到我,热情地叫我的名字,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不是个好人。秦琛说你带钱了吗,帮我们结一下账吧,回头我让凡凡还你。我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凡凡,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像睡着了似的。我狠狠瞪了秦琛一眼,拉开书包打开几个红包帮他们结了账。然后我拉起凡凡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外面的寒冷,凡凡穿得很少,在这片寒冷里肩膀瑟瑟发抖,我以为她是冷的,于是把脖子上缠绕的围巾扯下来围在她脖子上,凑近了才发现她的半边脸上有一块红肿,而她的战栗,或许也是因为这块红肿。

我怒火中烧,问她:他生气打你了吗?

凡凡没说话,过了一会,她抱了我一下,对我说,滕佳一,我觉得你真好。

那真是我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新年,在寒冷的街头和凡凡拥抱,耳鬓厮磨,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悲伤感觉。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五颜六色的天空,默默许下心愿,最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烟花声响彻天空,钟楼沉闷地敲响了新年的第一钟。

我是高一报到的时候认识凡凡的。那天我被我妈妈逼着穿了一身运动衫来到一中,我妈的理论是,一中不是一个有性别的地方。言简意赅,不许我恋爱不许我攀比,去当个学习机器好了。

我走进新班级,却发现现实和我妈的预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班里的女生扎堆讨论着护肤品和“军训应该用什么防晒霜啊”这样的话题。我丝毫插不上嘴,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没人和我搭话。就在这时,一个美丽的女生拍了拍我的胳膊,冲我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我叫凡凡。

我握住她手的那一刻真感觉像丑小鸭和白天鹅成了好朋友。但我内心欣喜若狂,要知道并不是每一只白天鹅都愿意和丑小鸭做朋友的。我觉得凡凡一定是个好人,是的,我对好人的理解就是这么简单。

凡凡的那头长发从高一到高三一直没变过,长到散漫在整个脊背,被风吹到脸颊,就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意。

凡凡是个优等生,集德智体美劳为一体,在我不懂错综复杂的数学题目的时候亲切地给我讲题,在我体育课排球面临不及格的时候主动和我做搭档。我多少次面对凡凡的表情都是感激涕零的,我甘愿帮她在拥挤的人群里打饭、打热水……

凡凡高一高二都没有跟男生有过密的交往,她是个挺听话的姑娘,我每次把她带去家里玩我妈都露出一种“要是她是我女儿就好了”的样子,眼睛闪着亮光。

可是凡凡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里遇见了秦琛,从此我感觉她的人生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还记得那晚她也住在我家,和我挤一张小床,用廉价的十块钱一包的鼻贴膜,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好,小心翼翼地呼吸,帮彼此撕下沾满黑头粉刺的贴膜,傻呵呵地笑着。也就在那时凡凡凑到我耳边和我说:滕佳一,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段时间正逢城市规划,道路被掀起,一出门就尘土飞扬的,我就在那样的时候和凡凡一起去见了秦琛。在一间昏暗的网吧里,充斥着各种荒唐怪异的气味,凡凡踮着脚尖找到秦琛。我看见她脸上露出的满意笑容和一种纵容,五味杂陈。凡凡坐下来和秦琛一起打游戏,我受到了彻底的忽略。

我走到门外,一阵风沙吹进隐形眼镜里,我瞬时变得龇牙咧嘴起来。果然,人生就是一段充满龇牙咧嘴的时光,我第一次觉得手里的风筝即将飞向远方。

至于林天,他符合了我一个十七岁少女对待异性审美的所有观点,英俊,努力,亲和。他和我的同桌凡凡交情不错,经常来我们的座位上聊天,脸对着凡凡,从来没对过我。但我不在意,我仍然屁颠屁颠地插着话,挤出谄媚的笑容。自从后来凡凡知道我暗恋林天之后,她认真地告诉我:这绝对是你的品位。

没错,我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想做一个叛逆少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真实的心愿是永远循规蹈矩地生活,远远地观望着林天就好。但我知道凡凡可不这么想,她一不做二不休,要喜欢就喜欢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在所不惜。

我们都知道高三不能含糊,这一年完了以后也就完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謂情感,像一把火,在高三这没有光的世界里,这把火能够照亮这黑暗,也能点燃这黑暗。

高三的最后两个月,凡凡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在化学课上问我几点了,令人心悸。

我想告诉凡凡,我多想和她像以前一样上课下课,她总是能够轻松答出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身为她的同桌我扬扬得意;像以前一样一起下了晚自习飞奔在林荫大道上,夜晚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一路喊着饿死了到食堂点点点;像以前一样我那么平凡她那么骄傲,就让我永远羡慕着她吧!心甘情愿地。

后来凡凡再也没跟我提过秦琛。我仅仅知道秦琛是个执着于玩吉他的男生,而凡凡热衷于被他带着,拖着把大吉他流浪在狭窄的胡同里。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怎么样,凡凡从不和我说起秦琛,我只能从她的喜怒哀乐和面部表情来暗自揣摩。

高三的末尾,凡凡和我挤在一起,流下了她第一滴宝贵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滚到我枕边。我们曾经好到可以渗透彼此的内分泌,但没有一次,凡凡能够对我倾诉衷肠,没有一次。

她说,滕佳一,我失恋了。我默默喝了一口冰饮,想着怎么才能不打嗝。

她说,滕佳一,你不应该陪我的。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黑暗中我只能通过拥抱来感受她的温度。我说凡凡啊,你知道林天喜欢你吗?

凡凡说,我只想找到生活的出口。

我们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还是乐此不疲地说着,说到舌头打结,眼睛泛光,嘴角抽搐。我不能停止话题,仿佛这一年里所有的话都要在这天说完。

我们的年少啊,总是有那么多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羁绊着步伐,当时的我们把这当作最难跨过的坎,后来想想无非是些可笑的情感,哪能羁绊住我们的人生呢?就算天崩地裂我们还是可以有彼此取暖,就算凡凡失去了秦琛那个对她来说举足轻重的人我还是可以抚摸着她的长发数落秦琛不是个人。就算我一直暗恋着的林天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喜欢的是有个性的优等生凡凡我也不会恨她,我只会藏住那封信让它每夜陪我入眠。就算凡凡对我隐藏了她的所有秘密我也还会在她无助的时候把围巾系到她脖子上。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造成致命的伤害。

我们这群人啊,一直生活在一个似乎能看明白一切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办法完全看清楚的世界里,享受着懵懂带来的肆意,每分每秒都想着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以后的自己不后悔这平淡的青春期,但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却什么都在变。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深陷在矛盾挣扎的旋涡里,不明晰,不确切。好在只要我们安稳地跟随岁月的长河,在某个瞬间,总会有一束光照亮我们的脸庞,照亮我们的心事,照亮我们惶恐不安矢志不渝的十七岁。那是时间给予青春的答案,也是唯一确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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