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明的岛
1.录梦师的诞生
你一定做过梦吧。
沉沉地睡去,堕入无边的黑暗和虚无,然后出现光,出现声音、色彩,就像一个宇宙的诞生那样,梦境出现……
梦,有的冗长,有的短暂;有的连贯,有的细碎;有的惊险,有的香甜……大多数醒后即被遗忘。但刚从梦中醒来,留存的感觉是多么真实!
梦中的声色、光影、气味,梦中的悸动、喜悦、悲伤,都是假的吗? 不,一切都那么真!梦中的笑声,梦后的泪痕,不都是真的吗?但恍惚间,又发觉那只是梦一场。难怪庄周梦蝶后会疑惑——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
曾经,我也是一个多梦的人。我闭上眼睛,沉入暗黑之乡,很快,就能开启一个个新世界:旷绝的星系战争或奇幻的星际旅行,逝者的温馨重逢或亲友的诡谲背叛,浪漫的地球历险或恐怖的人间逃亡……
每一场梦醒来,我都恍如隔世。甜蜜美好的梦,不想醒,赶紧闭眼,有时竟能重入梦中;恐怖悲伤的梦,醒后像获得新生,汗未干,泪犹湿,轻轻调整呼吸,动动指头,庆幸“真好,只是一场梦”。有时,梦里也怀疑是梦,但怎么努力也无法醒转,呼天不应,呼地不灵……
每每醒来,我都要在床上躺一会,回忆我的梦,就像庄周一样,细细回味,确认又怀疑,怀疑又确认。我急着要跟大人分享我的梦,可是大人总说,醒后说梦,不吉利,不可以说。我急着找朋友分享,可当我找到朋友的时候,梦中的一切实感,就像电影里见光风化的幻形,迅速碎裂,化为尘,化为风,化为虚无,我再也无法用语言去还原梦境。
那时,我就有了一个梦想。我要当导演,当电影策划人、制片人、出品人,总之,我想把我的梦拍成电影。我确信那一定是世上最精彩、最动人的电影,一定可以超越很多大片甚至是经典影片的口碑、票房。我要贩卖我的梦,我要成为全球巨星。
可是,谈何容易?没有投资人,没有剧本,没有演员,我什么都没有,拍什么电影?而且,我根本不擅长做繁杂的工作。把那么多的人和物组织在一起,拍成电影,不是我能办得到的。我能做的依然只是做梦,拍电影的梦想离我越来越远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能想到,后来,我成了一个发明家。我制作出了一种机器,可以录梦的录梦机。
说起来,还是电影《盗梦空间》给了我启发。盗梦和造梦都太难,还涉嫌犯罪,录梦就相对简单多了,只要定位好梦境的层次,运用某种信号转化的方式,就可以录制,然后进行2D或3D输出。
录梦机做出来之后,我兴奋了很久。可是,很长时间,都没能录出高质量的梦境。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一度怀疑是机器的问题。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的梦出了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时那样丰富、连贯的梦,都离我而去了。我甚至觉得,我是梦的弃儿。
怎么会这样呢?那些深深打动了我的梦,给了我梦想的梦,在我发明了录梦机之后,竟然都抛弃了我,让我成为一个无梦之人。真讽刺!真悲哀!
是我的心理压力太大吗?我尝试着释放压力,没有用。我试着用心理暗示的方法引梦、造梦,也不行。
看来,我注定成不了靠贩卖自己的梦为生的梦想家。我,顶多能够成为录梦机的发明者。
但我想要继续与梦打交道,我可以成为一名录梦师。
能成为一名录梦师,也挺好,不是吗?
2.梦客召集令
录梦机的发明,一直都是秘密。盗梦是犯罪,录梦也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是危险。比如,有人想偷录别人的梦,比如有人想造出居心不良的梦,甚至,会有人打录梦机的主意……
为了不给社会添乱,不给自己添麻烦,我需要召集一批动机纯良的梦客,用来进行梦境录制测试。为此,我在网络上发布了“梦客召集令”。
我有录梦机,你有梦吗?
信则有。
不收取任何费用。
招募动机纯良、确有录梦需求者若干。
为保证所录内容不违法,不损害公序良俗,录梦师需在录制前对录梦对象、录梦需求有所了解,在录制后对所录内容进行查看。
录梦师保证绝不私自备份、传播所录内容,绝不再主动联系录梦对象。
有需要者,请发送录梦需求和联系方式。
本征集令当天有效,一天后自动删除。
召集令发出一天后,我便收到众多留言。根据对动机和需求的初步筛选和先期沟通,我决定优先考虑其中的三则录梦需求。
3.说不出恐惧的少女
我优先选择的是一位心理医生。当然,不是心理医生自己要录梦,是有一位少女患者,心理医生觉得她需要录梦。
那是一位患有恐惧症的少女。治疗难度在于,少女无法说话。医生无法与之进行有效的沟通,难以找出症结所在。看到“梦客召集令”,医生就想,录几段梦,或许会有助于治疗。
说不出恐惧,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我不知道。录梦机也许可以帮我。
借着夜色,借着路灯,我找到了医生的工作室。是一位年轻知性的女医生,好像还是一位博士。我问:“不担心我是江湖骗子?”
女医生微笑着说:“信则有。录梦机,我相信迟早会出现的。再说,你不收费,还要在我的监督下完成录制工作,我不相信你能骗走我或者我的患者什么。”
“原来你是相信自己。不过,我倒要担心我和我的设备了。录制之前,要补充一条协议——保密,一定要对我和我的设备进行保密,能否做到?”我也笑着说。
“当然可以。你信则可;不信,签订保密协议也没用。”女医生回答。
“患者本人及其父母同意你说的这种‘特殊诊疗手段了吗?”
“当然,只是没有明说是录梦。”
“好,请你再确认一下患者是否已经安睡,然后,我需要在你的監督和配合下进行录制。”
女医生去确认后,示意可以开始了。
我走进去,看见躺在沙发床上的少女已经睡熟。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从面容上看,比实际年龄似乎要小,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大概是受了“说不出的恐惧”的影响吧。
在女医生的监督和帮助下,一些很轻便的类似于电极的管状晶体,集结成三横两纵的超级发夹的模样,被戴在了少女的头上,比做脑电图还要简单。这个超级发夹用来收集信号,通过一个暗箱进行调试和转化,可以分别以2D或3D放映的形式对梦境进行实时观测和存储。
经过调试,实时观测的屏幕上最初出现的是断续的空白和光影,随着梦境的生成,一下子就出现了清晰的情境:应该是夏天的黄昏,窗口的蔷薇随风摇动,蝉鸣声声……原来少女听得见,只是说不出。有恐惧,听得见,说不出……
按照约定,录制的内容直接存储在医生的电脑上。医生负责照顾梦中的少女,我负责照看设备。有几次,少女似乎就要惊醒了。恐惧,通过表情,无声地蔓延开来……医生通过专业的安抚,渐渐平复少女的惊怖……
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我收拾好装备,准备趁最后的夜色撤离。录梦师是属于夜晚的,应该在夜色中来,在夜色中离开。
临行前,女医生问:“录梦机,何时可以量产?如果人手一台,世界将大不同。至少,做精神分析时是非常有用的帮手。”
“我正在测试它的性能和可能的用途,也许有一天,我将创建梦想集团,生产更简便、完善的录梦机,到那时,人人都可以录梦、造梦。”
“梦想一定能照进现实。相信有那一天!”女医生说。
“女孩情况如何?”我问。
“从录下来的几段梦境看,应该都与童年的创伤有关。恐惧,面对恐惧时的无法言说,事后无法用语言进行交流,父母亲友的忽视和不恰当的沟通方式,长年累月,造成了今天的情况。谢谢你和你的录梦机,帮她以梦的方式进行了倾诉。”女医生说。
“希望对她的治療有帮助,祝她幸福。”
天亮前,录梦师消隐于夜色中。
4.靠回忆取暖的老人
我选择的第二位录梦对象是一位老人,一位孤独的老人,一位靠回忆取暖的老人。
老人本有幸福的家庭。老两口都退休了,平日里帮儿子带孩子。孙女在幼儿园读大班,管管吃穿就行。孙子两岁,难伺候,也超可爱。有闲时,老人还逛逛花鸟市场,老伴也跳跳广场舞。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太太平平地过下去,谁承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儿子、儿媳带着孙女去国外游玩,遇到了沉船事故,再也回不来了。老伴因伤心,不久后就离世了,留下了孤独的老人和年幼的孙子。
老人说,他也想一起走。可是,孙子谁来照顾呢?走不得,却又无法面对空荡荡的家,无法面对孤独的余生。
他想录梦,录下他和老伴的凡俗爱情,录下一家人的平常生活,他要靠此温暖余生,也要留给孙子一段鲜活的记忆。
在约定的夜晚,我来到了老人的家。
老人的家在城郊,是一幢二层小楼,前面带院子,院外有河流。从小院里的花木和金鱼池来看,这应该是一户热爱生活、较有情趣的人家。
老人打开门,我拖着设备箱到了室内。
老人比我想象的年轻,也比我想象的更孤独、悲伤。他给我泡了一壶茶,说:“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录梦师。”
“信则有。能不能录梦,跟年龄无关。”我说。本想说几句玩笑话,让氛围轻松点,但看到客厅上方挂着的遗照,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也许,老人该换个环境生活。
“我感觉,我的生活就像一场大梦,以前的一切,都顺顺当当,想起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变故来得太突然,真是晴天霹雳,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也难免会背上伤心的包袱。您要保重身体,要向前看,要照顾好小孙子,尽力给他幸福的童年和阳光的心态……”我安慰道。
“最近,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但到最后,总是在噩梦中惊醒。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多少年来没掉过一滴泪,如今,常常从梦中哭醒,泪流满面……”
“我,我尽量帮您录下最美好的梦境。如果您同意,我将把噩梦和让人伤心的部分都剪除掉,把美好的部分剪辑在一起,刻录存盘,留给您和您的小孙子。”
“谢谢。可以开始了吗?”
“那……那您的小孙子呢,他睡着了吗,晚上醒了怎么办?我可不会哄小孩。”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孙子今晚在他外婆家。我最珍爱的宝贝,今晚,他不方便在这里。你理解吧。”
我点点头。在清理设备的同时,我意识到老人肯定是戒备我这个陌生人,所以,他要保护好他最珍爱的宝贝——他的小孙子。我忽然变得轻松了。这至少说明,老人没有被突来的巨大悲伤完全击垮,他虽深陷于悲伤,深陷于对过去美好事物的回忆,但依然富有生活的理性和智慧。
老人穿戴好我为他特意改装的帽子外形的信号收集装备,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也许,他想早点进入梦境,回到曾经的美好中去吧。
我,又要一夜无眠了。
经过调试,在很短的一段空白和光影后,清晰的梦境出现了:老人和老伴的初相识,新婚,初为人父,孩子上大学,孩子新婚,添孙子,聚餐,远游……若干按时间顺序出现的片段,几乎是不用剪辑的美好人生!忽然,风格大变,海难,葬礼……
作为录梦师,我随着老人的梦境,一会笑,一会哭。一夜之间,我似乎经历了人的漫长一生,体验了人生的所有悲欢……
老人从梦魇中醒来,脸上满是泪水。我迅速剪辑、刻录,把老人一生的幸福情境都刻录成盘交给他。忽然我想道,如果一个人要沉湎于过去的美好回忆当中,也许可交互式的全息投影录梦机是最好的选择。这可以成为录梦机改进的方向之一。
天就要亮了,我该撤退了。
梦固然重要,梦境固然美好,但因梦而隔绝了现实,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作为一个录梦师,我不知道此次录梦,究竟是能帮助老人走出悲伤,还是让老人更深地沉陷于回忆中。
临行前,我跟老人补充了一条约定——美梦光盘,每周只可看一次。
希望老人能遵守约定。
5.“纽扣”处境的男孩
第三位录梦需求者,是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感情不和,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但为了小男孩,两个人又努力地在形式上维持着家庭的完整。小男孩想通过录梦的方式,确认父母还有没有可能重归于好,哪怕继续维持目前的状况,给小男孩一个完整的“家”也好。
“我想有个完整的家!”小男孩说。这句话打动了我。
但这次的录梦有难度。录梦的需求者是小男孩,录小男孩的梦,问题不大;录小男孩父母的梦,得同时征得两人的同意,这很有难度。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还是小男孩有办法。小男孩快过八岁生日了,那天晚上,他的爸爸妈妈应该都在,他会借机让父母满足自己录梦的愿望。考虑到他们不一定相信这样的事情,小男孩会建立一个即时语音群聊,希望我也能参与进去,做做他父母的工作。
我从小男孩的愿望出发,提出希望小男孩的父母尝试一下录梦这种形式。不仅是为小男孩,同时也是为他们自己,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梦境即现实。一家三口看了各自的梦,可能会更了解彼此真实的情感状况,作为夫妻,也许更能了解婚姻的真实状况……
还算顺利。考虑良久,小男孩的父母分别答应了。
燈火繁华处,我找到了约定的地点,小男孩的家。
十八楼,超大的大平层,湖景房,落地窗,夜色斑斓……一进门,我就喜欢上了小男孩家的房子。楼层、装修、风景,我都特别满意,可惜,少了点家的感觉。
“既然大家都希望能够了解各自更真实的情感状态……准备好了的话,就开始做梦吧。各位也可以把今晚的录梦,当成各自生命中做过的许多梦中的一个。我这个录梦师,仅此一次路过各位的梦,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我想尽量避免尴尬。
但是,三人,包括小男孩,似乎都没什么话可说。
沉默着,三人穿戴好信号收集装备,各自回房休息了。我守在客厅,分别调试信号,等能清晰地呈现三人的梦境,我就到阳台上看夜景了。作为录梦师,我并无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
最后入睡,最先醒来的,都是小男孩。我让他自己去实时观测父母的梦,我继续去看这城市的霓虹,看那些逐渐阑珊的灯火。
小男孩走过来,眼里满是泪水,像是悲伤,又像是幸福。小男孩哽咽着说:“爸爸妈妈的梦里都出现了相同的内容,原来,他们早已经约定好了,等我上了中学,他们再正式分开……”
“他们曾经相爱,他们依然爱你!”我说。
“我看出来了,他们曾经彼此相爱,只是现在再也无法相爱了。他们依然爱我,也会一直爱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早就分开了……”小男孩说。
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是一颗纽扣。因为相爱,爸爸妈妈生出了我,我把他们系得更牢。现在,他们已经不再相爱,却因为我这颗纽扣而不能分开,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小男孩说着,忽然抬起头,看着远方,坚定地说,“也许,我这颗纽扣,应该主动让他们分开,结束他们的痛苦,谁让他们一直爱着我呢?他们在一起,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分开了,依然是我的爸爸妈妈!虽然我弄不懂,为什么他们已经不再相爱了……”
多么懂事的男孩!
我忍住眼泪,把三张梦境光碟刻录好交给男孩。
此次录梦,可能会让男孩的家庭更早地离散。这不是我们的初心。
这也未必会更坏。
天逐渐亮了起来。
6.录梦师的未来
我还有许多的梦。
有时,我想一辈子当一名录梦师。你有什么梦吗?我可以帮你录。或者,你想跟我一样,去当一名录梦师吗?
有时,我想完善我的技术和设备,去创立梦想集团,批量或者个性化定制生产录梦机及其衍生产品,创造一个以“梦”为关键词的庞大王国。
其实,我最想要的,是有一台录梦机,有无穷无尽的梦,把梦录下来,贩卖给那些爱做梦的人,比如你,比如我。
梦是什么?梦是生命的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