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围巾的鱼
1
关孜是个奇妙的矛盾结合体。比如她,小考时数理化齐齐亮红灯,大考中数学和物理却能惊险地得到一个不难看的分数,唯独化学,她屡屡栽跟头;比如每天放学后,她会准时赶到小区附近的蓉记糕饼店,却因吃甜吃咸选择困难而忘记时间。
宁桓初见她时,就发现了她的这种特质。
新教学楼建成后,关孜他们是第一届在里面上课的新生。新楼是非常有创意的对称结构,不熟悉的人往往会迷路。
高一下学期伊始,一天,关孜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去班里提前早读。长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少年拦住:“同学,办公室怎么走?”
少年的墨色瞳仁倒映着晨光,草木香和新拆封的书本的墨香在不停扩散,将关孜的起床气一扫而空。
“砰!”
她露出友善的微笑,正要讲话,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爆裂声来自她提着的包。
少年暂将自己的事搁置,替她担忧:“你先看看书包吧。”
书包里一片狼藉,书和试卷浸泡在褐色的可乐中,气泡在纸张间跳跃着弹奏《欢乐颂》。
她拿出原本装满可乐的国漫周边杯,杯盖掉在了包底,可乐所剩无几。关孜昨日刚收到这只新保温杯,今天才开始用。她喜欢冰可乐,就在今晨将可乐灌进保温杯,以享受一整天的凉爽。
结果享受没有,倒是演了部“生化片”。
一旁的宁桓目睹女生失落又略显嫌弃地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然后抱起书包,火急火燎地跑了。
他就地徘徊良久,差点被当作可疑人物,可女生再没回来。她不仅指路没头没尾,连东西都不要了。他办完转学手续从办公室出来,想起她生动的表情变化,忽地笑了。
“我收拾了好久,提前早读的计划泡汤了!化学书和笔记受损最严重,化学老师批评我态度不好,我真的冤枉!第二节课后去找杯子,杯子也不见了,一定是被问路的男生拿走了!”关孜边挑选糕点,边把糟心经历说给蓉记糕饼店的蓉婆听。
“姨婆,我回来了。”一位少年推门进来,修长的手指握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保温杯。
手的主人正是被动背锅的宁桓。
關孜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腰——蓉婆是他的姨婆?!
“你跟我来,”宁桓站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朝关孜招了下手,“我把杯子洗过还给你,然后……”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关孜觉得这个笑十分眼熟。
他继续说:“好好给你上节化学课。”
关孜联想到了,化学老师趁课间休息把她叫到办公室讲试卷,也会露出这种笑。
2
可乐磷酸含量高,对渗碳钢腐蚀性强,也就是说,她的不锈钢保温杯被可乐腐蚀产生气体,杯子自然会爆开。
关孜被宁桓的严谨吓到,当她再三保证绝不让类似事发生并主动罚抄反应公式后,他终于宣布下课。
“你是几班的?我没见过你,来蓉记这么多次也没碰到。”关孜嘴上这么问,心里却说千万不要和他同年级。
“我是转校生,明天正式到高一(7)班报到。”
关孜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宁桓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弯腰替她捡起:“你的笔记和书怎么办?”
“书还好,补笔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其实,我有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宁桓俯下身,手撑在她旁边。
他身上的香气令关孜想到了青梅果酱。她故作镇定,清清嗓子:“请讲。”
“你真的喜欢这部国漫吗?如果是的话,怎么会把杯子留下走掉?”
关孜被这个灵魂发问难住,嗫嚅良久没想出一句有力的辩解。她觉得自己急需补充糖分,于是毫不犹豫买了甜的定胜糕。
宁桓把点心打包递给她:“明天见。”
3
这天早读后,关孜急于补觉。她昨天做了一晚的梦,梦里宁桓站在她身后,拿着计时器催她做化学试卷。她怎么都做不完,于是梦就无限循环。
合上摊开的课本前,桌上多了三张活页纸,她抬起头,看见了噩梦之源——宁桓。
“我的化学笔记,你今天内抄完,放学还到蓉记。” 宁桓一米八的身高,座位在教室后排,他撂下这句话就回到座位,趴在桌上睡觉。
纸上是手抄的化学知识点和题目,字迹清晰有力,横竖撇捺间颇见功力。不甘心的关孜把三张活页纸翻得哗哗作响,在心里嘀咕:“这不过是学霸的虚伪,他要是真慷慨,就该把整本都借给我,而不是挑着几页!”
她怀疑宁桓会读心术。第二天他给了四张笔记,第三天是五张……关孜抄到手软还不算完,还笔记时宁桓会抽考她,把她问得哑口无言,然后又补课。笔记抄完前她再没纠结吃什么,买份定胜糕就逃回家。
老师有讲过这么多知识点吗?她怀疑了无数次。
这次的月考试卷是从省会重点高中取经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布置完考场,化学老师把关孜叫到办公室讲了几句后,班主任又把她留下,语重心长嘱咐了一番。
关孜垂着头出来时,听见宁桓叫她的名字。他背对着窗户,被夕阳衬得如油画一般。
“怎么没回家?”关孜难掩惊喜。
“有几张错题集你没还我。”
“哦,我马上拿给你,”关孜声音闷闷的,“今天不去蓉记了,我回家复习。”
“要去。”宁桓等她把书包收拾好,推着山地车走在她旁边。
关孜在他的注目礼下控制不住地拐了弯,最终坐在了蓉记二楼的书房里。
温习过后,宁桓把三块糕点推到她面前:“我请你吃,明天好好考。”
关孜眼睛瞬间亮了:他是以为自己心情低落,便以这种方式给予安慰吗?
“被单独叫到办公室是不太好受,不过也没那么难过,我能理解老师们。”关孜这么解释,接着又评价点心,“好吃,是新品吗?”
“是定胜糕,”宁桓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做的,可惜脱模失败,就拿给你尝下味,看行不行。”
“你拿我当小白鼠?!”关孜难以置信地观察剩余的两块点心,实在看不出是定胜糕。
“你总买定胜糕,是最合适的提建议的人选。味道合格的话,卖相可以慢慢改进。”他满脸写着理所当然。
关孜化满腔的复杂为食欲,把点心一扫而光,嘴上却毫不留情:“定胜糕蕴含好寓意,你做砸了寓意也没了!我理科本来就弱,吃了明天月考肯定考砸,还怎么在老师面前扬眉吐气?”
“你别担心,”他轻笑,“负负得正嘛。”
关孜的月考成绩和年级前五十的宁桓有差距,但化学首次越过了及格线。
4
暑假,关孜几乎天天泡在蓉记,功课写累了有甜点和酸梅汤。令她惊讶的是,宁桓做定胜糕不是三分钟热度,还虚心征求意见。
这日宁桓问她:“实践报告你打算写什么?”
“不知道,要不是你的手艺毫无进步,我真想写关于定胜糕的研究。你呢?”
“我已经想好了,内容绝不会和任何人重复,你明天跟我去阮山,我研究你记录,我们以小组名义交一份报告,怎样?”
“成交!”
阮山是本地旅游景点,坐公交车就能直达,关孜只是换了双方便登山的鞋,而宁桓带着全套户外装备。
他从包里拿出锄头和铲子,把帽子给了关孜,理由是她不能再晒黑了,然后才不急不缓道:“我们的课题是阮山的岩石土质。”
他让关孜坐着记录,自己拿起工具开始挖土。
关孜没见过这阵仗,机械地听从宁桓指挥,趁他喝水休息才问:“我能试试吗?”
“可以。”
她挖了几下,不出意料地把胳膊扭了。
宁桓找出药膏给她,嫌弃道:“不是教你怎么科学用力了吗?”
“道理我都懂,就是做不到。”她干笑几声,转移话题,“你看到山脚下的車站和铁轨了吗?这些有几百年的历史,本来是修给蒸汽火车运矿石用的。没想到停用这么久后竟然完美修缮,改成了蒸汽火车观光线路,下周就正式开放!我早就写了份家乡的旅游攻略,包括阮山、蒸汽火车、蓉记,下山后给你看……”
说到这她才意识到宁桓一直没答话。她以为他没找到,特意将车站指给他看。
“我知道,我妈要赶回来给它写报道,”他顿了下,向她倾诉起烦恼,“我一直想大学时读地质,但我妈不同意,我执意去学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执拗,很怪?”
难怪阮山是他的实践地,难怪他上山后就莫名沉默。
她思索片刻,望着他眼里闪烁的虔诚,认真地说:“未来不是用怪来评价的,是用行动。”
“谢谢你,”宁桓脸上绽放出她从未见过的笑,“好徒弟。”
“蒸汽火车开通后,我们一起游阮山好吗?”关孜说出了潜藏的小心愿。
“等毕业后。”说罢,他继续观察石块。
她隐约感觉宁桓对火车游不感兴趣,但他倒是很重视她的旅游攻略,还把攻略拿给他妈妈看。宁桓妈妈提了些建议,关孜感激不已,改完后把攻略投给了旅游公众号。
出于尊重,她在作者栏加上了宁桓妈妈的名字。
自己与宁桓是有不同的理想和爱好,但这不会给他们造成嫌隙,那时的关孜怀着这样的想法。
5
关孜的攻略被网红转载,引起极大关注,本地因此多了许多游客。
与此同时,一桩陈年往事被挖出来:十年前有位地质学家在山上采集样本时,遇到了极端天气,自此身体不再适合野外作业,成了坐办公室的研究员。三年后,这位地质学家爆出了业界颇有名望的教授学术不端。教授被停职,他依然是普通的研究员。传闻还说,因为不得志,他待妻儿不好。
那地质学家就是宁桓的父亲。
关孜懂了宁桓跟着母亲四处搬家的缘由,懂了他对地质的执着,但她不懂舆论为什么会说宁桓妈妈利用旅游攻略为蓉记炒作,为丈夫鸣不平,借机谋取利益。
最漫长的那几天晚上,关孜会去操场的角落大哭,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自幼跟妈妈来往于不同城市,车站就意味着陌生的环境和人,怎么可能喜欢火车?难怪提到火车游宁桓是那样冷淡,她实在是迟钝。
事件退温后,宁桓妈妈被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当同学们以为宁桓要转学时,他却凭成绩进了实验班。实验班的教室在楼上,他们不再见面。
关孜没勇气面对宁桓,会专门绕开蓉记。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无论如何,她都是整件事的引线。
高三,宁桓被保送的消息传遍全校,关孜则按部就班参加高考。
毕业后她听说宁桓去了国外参加夏令营,才再次走进蓉记。蓉婆决定八月回家乡养老,已将店面易主。
“对不起。”关孜泪盈于睫。
“不是你的错。”蓉婆拍拍她的手,“宁桓早会做定胜糕了,手艺甚至高过我,可在你面前他故意做脱形。他呀,是想和你多待会儿。”
原来是这样,关孜恍然——他做的糕点形状难看,但味道从未有偏差。
道别前,蓉婆说:“学会原谅,尤其当对象是自己时。”
关孜用力点头。是时候朝前走了,她是,宁桓亦是。她有了决断。自我原谅是难题,她要用自己的方法解开心结。关孜的三个志愿全是广告策划,最终她被第一志愿录取。
6
大一那年国庆节,关孜回到家,下火车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怔住,看到宁桓朝她跑来。他是打听到她要在今天回来,特地来找她的吗?
“我想去阮山车站看看,你可以给我当向导吗?”宁桓用认真的语气询问她。
夕阳西下,周围被渲染成了橙色,有列车呼啸而过。关孜微笑起来,颔首答应。她知道,他们都跨过了曾经由自我浇筑起的那一道道冰冷门槛。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