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野
1年华可曾放过谁?这两天,我被刷出来的评分骗进去看了一遍《李雷和韩梅梅》,说实在的,这部剧除了名字有一点90后的情怀,剧情和演员都不怎么样。但是我看到了熟悉的情景,看到了那些历历在目的曾经。
我觉得我人生当中不可能再有比中学时代那七年更惨的生活了。
我爸妈在我小学毕业后的暑假分开了。我当时想的是,分开就分开吧,你们俩这样吵下去谁都过不好。可我还是憾我妈,恨她想都没想就放弃了我。
这个消息在短短时间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等到开学,连新学校的女班主任都对此事已经清楚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孩子都那么懂事,都很小心地“保护”着我。但实际上,我宁愿童言无忌的小伙伴们围成一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她爸妈离婚了!我希望他们把我气哭,可现实却是,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起过,感觉全世界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那轻飘飘的自尊心,让我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最开始那几年,真的很难熬。我和我爸、我爷爷奶奶,全家人都活在生活突变的阴影里。时光流逝,一个人的记忆大概就会只剩下藕断丝连的几个模糊片段。我到现在还总是记起那几个时刻——
学校给贫困生发补助的时候,我的女班主任在自习课上威风凛凛地说:“单亲家庭的举个手。”她是知道我的。幸福的孩子带着那种看热闹的本能东张西望,而我假装刻苦研究数学题,整个身体僵着,连举起的手都没敢抖一下。当时,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贫穷真是可耻。
我住校以后只能每周或每两周回一趟家。多数同学有家长来接,再不济也有几个伙伴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而我是例外。那天,我提着书包和一个鞋袋子在傍晚的狂风里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不幸狠狠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当时脑袋晕了一下,但我一秒钟都没停,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等回到家,我发现袋子里的一只鞋丢了。
我们在食堂里吃着按人头定额发放的早餐,阿姨每次会多给两个馒头。我们一桌人女生居多,谁都不好意思说要吃。按规矩就是谁先吃完手里的谁就去拿。我为了争那点馒头会吃很快很快,嚼都不嚼就往下咽,每次都把自己噎得半死。当时的感觉就是饥饿。
上初二的时候,我上面提到过的那个女班主任又成了我的数学老师。那几年,在我们那个地方,不是谁家都有电脑,也不是谁家都有智能手机,更别说自己用的。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说给我们找到了一批数学资料,但只有电子版,每个人打印一份的话就太费钱了,于是叫我们班里有条件的同学都把QQ号写给她,统一建个群分享材料。那张登记纸上写了好多的名字,包括我。我也有QQ号的,虽然是别人给我的。她又是那样威风凛凛地扫视了一遍,对其他同学没有任何表示,就只指名道姓地对我说:“难道你家有电脑吗?”
罗素说,真正的伦理原则是把所有人同等看待。王小波在无数篇文章里都援引过先生的话,他是大师的崇拜者。而我是他们两人的崇拜者。“我以为这个原则是说,当语及他人时,首先该把他当个寻常人,然后再论他的是非善恶。这不是尊重‘他,而是尊重‘那人。人的成就、过失、美德、陋习,都不该用他的特殊来解释。”
真的,我觉得贫穷本身不致命,但你不能阻止的是,他们打心眼里认为穷人就得有个穷样,就该穿着破衣服,吃糠咽菜,感恩别人的同情和扶持,不能娱乐,不能开心。他们就是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审视你,就像正常人常常忍不住盯着残疾人的缺陷之处看一样。2
这么多年,我身边的好多人说我不怎么说话,开始跟我不熟悉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很高冷,不敢靠近”。他们问我为什么,我却不知道如何解释。
事实上,这世界上有很多并非内向却总喜欢沉默寡言的人。
你如果想了解这个现象的答案,一定要去问问他们经历过什么。如果你在很多年里總是走“一个人的漫漫长路”,你就会知道如何克服寂寞。如果你在成长的岁月里从没有过跟你顺路回家顺路上学的伙伴,没有说话的对象,而你又怕被别人可怜,于是将自己包裹得越来越紧,你就能体会开口的欲望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是什么样的感受……
而我性格中孤独、反叛的那部分,要是让毫无关系的旁观者来评判,他们肯定会说,是环境造成的,是我爸妈不负责任的结合又离异造成的,是贫穷造成的。可只有我自己明白,不是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很多在那个愁云惨雾的夏天前后未曾改变的东西。
我的痛苦有不可低估的一部分是这种性格造成的。
高一的时候,数学老师给大家推荐一本练习测试卷。那时候我们手上其实已经有哪怕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做数学题也消化不完的“食粮”,他说:“买不买都自愿,我也没收商家什么好处,就是觉得这本确实对你们有帮助。但是好多题我可能会在课堂上统一讲,不买的话就只能在我讲的时候看点别的了。”
有的老师不由分说就直接把资料发给大家,接着让课代表统一收钱,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有的老师说让大家自愿买,就真的放任自由,想买的就买。不买的话也不会公开向你发难。偏偏这种老师是最讨厌最虚伪的,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
就像《李雷和韩梅梅》里的那个孙斯成老师在课外办高价补习班,提前向报名的同学透露考题,让补习班的学生在学校考试中考出不符合实力的分数,而让没来上补习班的误以为补习班真的很有用,从而怕自己会落后,产生危机感。
我的数学老师还说:“不想要的同学举个手。”所有老师都喜欢这样,有事没事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人举手。结果只有我的一只手孤零零地在空气中挥舞。
第二天晚自习,班主任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去了。他摆弄着一支笔,皱着眉头问我:“其他同学都买,就你不买,你差这二十多块钱吗?你要是说你真的缺钱,那我帮你掏了行不行?”我摇摇头,聚光的小眼睛盯着他的大眼睛。到最后,他都转头不看我了。“你就非得出这个风头是吗?非得和别人不一样是吗?”哦,这下我明白了。原来他觉得,我是在叛逆。而事实上,我只是遵从我的意志,在做那么点儿我觉得有道理和正确的事情。
我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想的。一类是唯恐比别人少做一道题的那种人,恨不得主动从各处搞来做不完的独家资料。还有一类人就是真的有钱,买什么都行,有种花钱就高兴的心理。毫无例外的是,每次这种事情过后。大家回到寝室都会有一场吐槽大会。舍友们个个都抱怨又要花钱,又要多做那么多题,说数学老师也太过分了,几乎逼得我们一天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学数学。这个说一句不想买,那个说一句不想买,但是谁都只是说一说,等到课堂上举手或者交钱的时候,你就知道“女生不可信了”。而这是最后一类人。
没有办法,年轻的时候我们就怕自己不合群,可能要长大以后才能懂得。太合群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高二分科后,学校就开始组织自主招生。自从前几届尝到了“捷径”的甜头,领导们在这方面越来越卖力。学校、学生一起往里堆钱。为的就是“买”一个前途。他们都觉得这是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啊,而且有好多好多同学也确实因为这个才考上了更好的大学。因此,我们愿意花费成千上万的钱请不知道哪里的专家来做一场短短两个小时的讲座,愿意花钱去请那些北大清华的所谓“人生赢家”来上天价的培训课。
考大学就是一切!我厌恶这种说辞。
在老师嘴里,穿一件好看的衣服就变成了花枝招展,看一本文学书就是不务正业,天天洗头、洗衣服那叫浪费时间。我们的原则就是不能在其他任何方面浪费时间。我记得,连晨光优品的商标上都写着,“不要因为繁忙忘记生活”。
现在看来,这些芝麻大小的事,对大多数人来说反而是回忆里美好刺激的一部分,因为对诸多禁忌的尝试、反叛越界才更有青春浓烈的味道。
我有太多自由意志,想在文学上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大概从高二开始,我开始疯狂地看书,小说、杂文、历史、回忆录什么都看,看完就写,给很多杂志投过稿。写了很久,投了很多,但是几乎没有回应。后来我就参加在高中生眼里很神圣的那类作文比赛,也没有获奖,即使我的语文老师非常认可我的东西。我曾经为此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高三读了很多新闻学的书,我决定以后要去学新闻类专业。我记得。班主任没收我书的时候,大声质问我:“你现在看这些有什么用?考不上名牌大学什么用都没有。”而事实上,在大学里。我现在读着广播电视专业。我还在写作,多多少少,开始有好的收获。老师说没用的那些东西起码教会了我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如何经营自己的人生。3
那七年里,我也有过年少时轻易心动又轻易收场的感情。我曾默默喜欢了很久的那个男孩子后来变成了我的同桌。有一天他找笔记的时候不小心看了我的日记。他跟我道歉,然后特别委婉地说:“感觉你好忧郁呀,还是开心一点好。”我猜他是想说,我喜欢无病呻吟。他跟我讲过,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考个好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回家乡,教体育或者物理。我当时就告诉自己,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有那样好的家庭,生活完全笼罩在阳光下,没有丝毫阴影。
我以为我付出了感情,别人就一定得给我回应,但现实却并非如此,就像有些笨孩子再怎么拼命学习,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比不上表面毫不费力的学霸。老师安慰人的时候总说这是学习方法的问题,说你没有找准方向,对准矛头。骗人,才不是呢,方法明明也是智商和天赋的体现,不信你去试一试。
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我义无反顾地报考了重庆的一所大学。开学的时候,我爸臭着一张脸送我踏上离家的火车。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因为山城离我妈的老家挺近的,他在担心,担心我妈有本事轻而易举把他养大的女儿抢走。他真是傻得可怜,老是不肯相信我,还老是不肯相信我妈早就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重庆的建筑结构很复杂,和北方完全不同,某栋楼的一层会直通另一栋楼的二层,让我这种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路痴相当困扰。我在偌大的校园里闲逛,捕捉形形色色的故事,總是形单影只。南方人并没有北方人认知里的复杂心机,相反,他们多数很友好,只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地方话我还要慢慢适应。
曾经的同学大多留在了本省。虽然我并不渴望常常回那个家。但有时候也会纠结——跋山涉水远离家乡来这里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我远离了过去不堪回首的往事,远离了熟悉的一切人、物,我还可以重新定义我自己,好好努力,好好生活。现在我大概弄明白了追求自由和反叛的区别——就是看你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也许我有了这种新的认识之后再回到那样的时刻,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总是忍不住怀念起我上小学时,我妈撑着雨伞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在人潮里找我的温柔,还有满满一桶的自制热豆浆和附近小饭店里的肉包子。她教会了我那么多,比如幼儿园时期我把课本的内页折了很多角,封面边缘撕毁了一部分,她为此用竹签狠狠抽我的手心。从此,我的所有东西,不止课本,都会保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才能使自己安心。
懂了感情以后。我开始尝试摆脱女儿的身份去理解我妈的生活。我不应该仅仅把她看成一个母亲。她首先还是个女人,首先是为自己的幸福而活。
我从小听得最多的话就是——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还不好好学习,你以后没出息对得起谁?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梦想,我活着就只剩为了对得起别人?
我想拥有最纯粹、最干净、充满阳光的生活。
少年时代的我根本就是个小丑一样的人物。我不愿意展露苦楚,也不愿显示软弱,因此总不肯告诉别人我需要一点爱。因为我自己内心驱散不了的阴翳。于是想象出我周围总是充满或同情或轻视的眼光。我总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冤屈被亏欠最多的小孩。可是我忘了,在我十四五岁跟别人打闹,被一个男生拽着衣领在瓷砖地上拖的时候,我背后也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把我扶起来。替我拍拍尘土,温柔看着我。还有很多这样的他和她,在这样的瞬间给了我温柔。虽然他们可能只陪伴我走了一生中短短的一程,但也足够珍贵。
我那天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她又冒出了哭腔。这之前,我有半年没给她打过电话了。那一刻,我同样才理解到,我受的苦,他们,包括我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一一经受过。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