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逐
我们都自觉聪明,其实愚不可及,偏激又倔强,固执又冷血,我们最擅长伤害我们最亲近的人。别人家的父女俩是小棉袄和军大衣,我和父亲是共享人性中最阴喑的部分。
我从小是个胆儿大到没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天敌只有三个:蛇、小偷、父亲。怕蛇是天生的,怕小偷是由于小时候家里总是被盗,怕父亲是因为我随时隍恐地担忧着鞭子会落在身上。而我又不敢逃跑。
在小时候的我眼中,父亲脾气古怪,情绪时好时坏难以琢磨,只要他在家,我做任何事情都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了什么鞭子随时会落到身上来。父亲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唯独待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般,动不动就给我一顿“竹笋炒肉”。
念初中的时候,父母因性格不合离异。我终于从地狱中解脱出来,彻底摆脱了父亲,从此世界都是光明的。他们离婚一年后,我做了一些事实上无关痛痒的事情,但父亲听了他人的言论,完全未了解到事实的真相便扬言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带着从他那里遗传来的犟脾气,跟他赌气,心想:断就断,从此之后没有人打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自从父母离婚后,我与母亲一起生活,之后有六七年时间我跟父亲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谁也不联系谁。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好像我们彼此的世界里從来不存在对方。我不牵挂,也不担忧。偶尔得来关于父亲的消息,也是从母亲或是其他亲友的言谈中旁听来的,我从不主动打听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脱离父亲掌控的生活,没有人打我了,没有人骂我了,没有人不分对错就开始教训我了,即使做错了什么,母亲也会温言软语地教导我,但凡我想要尝试的事情,母亲都会允许我去做,要求只是我平安健康,以及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负责任。一开始我真的非常开心,从父亲的魔掌里解脱出来后,我就像一只被囚禁许久的小狗放出牢笼后撒丫子狂欢。
但很快我发现其实一刻也没有逃出父亲的手心,依旧活在各种不安与惶恐之中。从童年开始,我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我甚至一度把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抑郁的源头都归罪到他的头上去。我不恨他,也不打算原谅他。
在精神恢复之前。我一直坚持认为是父亲毁了我人生的前20年,是他的暴虐与冷漠让我始终反反复复地回到童年最灰暗的日子里,无法走出来,从而让生活一遍又一遍地打结,我活得痛苦又艰难。
我几乎从不与人提及父亲。我把他推出我的生活之外,眼不见心不乱。即使有人提起,我也会随便找个借口岔开话题。日子久了,平日里也很少会想起父亲来,我相信我只要没有放在心上,就是放下,我没有恨,就是放下。
后来,有人跟我说,其实你从来没有放下过你父亲,你一直都是在逃避。一开始我很不愿意承认,后来慢慢体会,对很多问题的思维方式发生了转弯。我突然对父亲,感恩又愧疚。我放下所有对他的偏见,随之一起放下的,是童年的所有阴影和长达十多年的抑郁。
我问母亲要了父亲的联系方式来,但因多年不见,我不知如何去打破这僵局,电话也从未拨出去过。直到外公去世,父亲从千里之外回来奔丧。虽然父母离异,但父亲一直待外公外婆如自己亲生父母。他跟母亲一道回来的,我去小镇上接他们。我七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了,刚看到他时,他正坐在超市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人比过去更瘦了些,脸上皮肤又干又黑。那一刻,我没有预料中再见到父亲时的恐惧与尴尬,相反觉得有些微微的难过,又很亲切。
我喊他:“爸。”他叼着烟,柔和地“嗯”了一声,然后责备我说“下着那么大的雨,出门也不带把伞,淋得一身湿。”我应付着说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我从未想到,久别重逢的场景是这般。上一次见他是我初二那年,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
外公葬礼过后,我回武汉,临走前父亲把我叫到一边,要给我些钱,我没要。他问我毕业以后的工作,我跟他说自己做文案编辑一类的工作,各方面也都还凑合,能养活自己。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远处,说我长大了,以后他也管不着我了,让我自己事事三思而行,不可莽撞也不要太倔强。我笑说,这犟脾气也是从你那里遗传来的。他也笑,说不想要就还给他。
其实父亲除了脾气古怪些,待人接物爽快又厚道,为人忠诚善良,不好酒也不赌博,对父母长者也都十分孝顺。然而,这些都是我在心里与父亲和童年中所有阴暗的记忆和解之后才发现的。我也是才发现,我现在的独立和一些自以为较好的德行,跟他当初过于严苛的教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向来对长者们都十分尊重,是父亲从小教育我的,他从不准我和长辈嬉皮笑脸,对长辈不恭敬;我吃饭也不嘻哈玩闹,碗里也从不剩饭,这是父亲教育我的,他从不允许我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也不允许我碗里剩饭;我虽然现在烧菜做饭比不得大厨,但起码做个家常饭菜能轻松搞定,这也是父亲教我的;我从小到大从不爆粗口,即使身边所有男生女生都有动不动爆粗口的习惯,我也从未受到过影响,只因八九岁的时候身边有同学喜欢爆粗,觉得很好玩,我说了一句,被父亲听到,他随手就给了我一记很重的“爆栗”……
其实这些都是很小很细节的东西,但我都深受父亲的影响。
我也渐渐理解了,为什么有的爱让人欢喜,而有的却使人如坠地狱般苦不堪言。我们爱一个人时,总是以自己的角度出发去爱人。便自以为是给了对方最好的,完全不管对方是否可以接受。以不恰当、不健康的方式去表达爱,在施与受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衔接的误差。这误差造成的便是两者关系之间的误会、伤害,甚至是悲剧。
我的父亲,还是童年的那个父亲,并非他真的曾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也并非我臆想中那般“重男轻女”,都不是,他只是一个不懂如何以健康恰当的方式表达爱的一个父亲而已。我是个服软的人,父亲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更助长了我的叛逆。但我非常庆幸的是,我能有机会在一切都还尚且算早的时候明白这些。并没有留下什么人生遗憾。
记得初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女生说,她第一次初潮来临时是她爸爸去给她买的卫生棉,而且即使上了大学之后,她爸每年都会给她买很多很漂亮的裙子。这种爸爸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我身边的很多女生,小时候都备受父亲的恩宠,唯独我,跟父亲之间是以僵硬而冰冷的模式传达情感的。说到底,我们都不是会表达爱的人。
我们都自觉聪明,其实愚不可及,偏激又倔强,固执又冷血,我们最擅长伤害我们最亲近的人。别人家的父女俩是小棉袄和军大衣,我和父亲是共享人性中最阴暗的部分。
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予我生命的那个人。
现在跟父亲的关系还是比较疏离,也许于我而言,父亲永远是这个世界上离我最远又最近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永远不能完全像很多父女那样亲密无间,但在我心里,他依旧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可替代的人。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