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儀
·孩童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夹杂着戏场午夜敲响的钟声,听起来多么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灯慢慢熄灭,演出开始了。
斜侧里追光灯打亮,凌空飞来三张薄薄的皮影,黑洞洞的高台之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四丈来高的擎天柱,上面全是刀刃,阴沉空间里散发雪亮的光与诱惑。皮影在空中翻个身,轻巧地落在刀锋之上,方才看清是披着黑衣的血肉之躯。两胖一瘦。那瘦子不待脚跟立稳旋即有所动作,手臂一伸,攀着头顶一柄刀噌噌噌往上,脚底挪移,配合着蓄力蹬墙,陡峰之上却似闲庭信步,喘口气的工夫已逾万重刀山。两个胖子也不含糊,隔空面面相对,仗着力大竞以刀柄为支点,将自己整个儿抡了起来,扔麻袋似的接连几个前空翻,落在原先对方一侧的刀刃之上。人群于是骚动起来了,发出廉价而满足的声音,四下都是伸长的脖颈,一双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夹杂咸腥味道的兴奋弥漫在空气里。等待引爆。
“妈,他们手上脚上有东西耶!怎么还有绳子在将他们往上拉?难怪他们爬刀山一点不费力气。”孩童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夹杂着戏场午夜敲响的钟声。听起来多么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聪明的人们将这声喊叫连同沉闷的钟响一起埋葬。·我与少年像两只脱伍的雁,相遇于雪夜,各自敛羽,矜持地保持着距离,可又知道身旁只有彼此。
“你怎么在这里?”
我握住藏在衣袖里的小刀警觉地回头。空荡荡的夜色里,雪籽密密地下着,夹着咬人的山风,到处都是灰与黑。我正疑心自己出现幻听,冷不丁抬头照见树上混混沌沌垂下半截人影。我蓦地一惊,刀刃已蓄势待发,那人影却落下地来,脚底踏踏实实沾了土。我这才看清他不过同我相仿的年纪。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树——原野上黑亮且野性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
少年拍拍身上的尘土,墨蓝色夹克如同夜色的一部分。他敏捷地越过枯枝和碎石朝我走来,几乎不发出响动。
“抱歉,或许我不该在这里做力量练习。”
我摆摆手,示意无所谓,不过因疲倦而不愿过多言语,另一只手仍不敢放松刀柄。
“不喜欢戏场子里的氛围?”
“算是吧。”
我想起那些重复的场景,人群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亢奋表情。刺耳喧闹如砂纸磨着我的耳朵。单极化的东西的确令人作呕。
少年不再答话了。但我还是察觉到漏出的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在我左手边四米远的地方拣一块石头坐下。呼出的细小水雾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从那个角度朝下看。应该可以看见峡谷下方的景色——崖壁间古木虬结盘错的根须,千瘦嶙峋的石壁,一切深渊应当具备的欲置人于死地的元素,以及更多被隐藏起来的无从洞悉的安静的东西。
惊鸟振翼。丈量谷底与峰顶的距离,我却没有勇气凝视。我是如此渴望用落寞的飞行贴满天空。可我掌控的戏法却是最贴近尘土的存在,贴近其上喑哑微小的生灵。
生活总归于此,环境择你而非你择环境。
“你呢?练的哪一种?”难耐沉默氛围的胶着,我漫不经心地发问。
“云梯。”
我一下子愣住,惊异与质疑同时盛放。云梯乃月门八法中第二道,在这贫瘠封闭的晦暗谷底名气大得很。一根绳是全部行装,表演者借此攀上云端进入天空,轻盈得近乎虚幻。当然,这也不过是传说。我未曾见过,相信更无从谈起。这怪不得我。我也曾是个用心相信传说的人,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故事,但没有用。我始终一无所有。
“这竟然……是真的……”我难以置信地低语,然后侧过脸再次打量他。
“不像你想的那样。”
少年交环双臂,换了个姿势,面向我。我注意到他的肩头因为寒冷已结起一层薄霜。
“戏法总归是戏法,不过是包裹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和欲求的产物,除了刺激,还剩下什么?一场幻术而已。为难的是一些人本身。明明看到了背后空虚而滑稽的镜花水月,却不得已同旁人一样醉心投入其中不知东方既白,继而欢呼、尖叫,像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因为你也知道,这是我们摆脱深渊上到山峰的唯一办法。不这么做,便显得形迹可疑。”
“这同母亲告诉我的不一样。”我固执地昂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却不知道想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
少年勾起嘴角,笑容如同掠过天空的燕子,黑翼如剪,稍纵即逝。“既然这样,那就不一样好了。希望你一直不一樣。”
很久之后,我对于这一切的记忆开始模糊,唯独那个单纯的笑容像一道符咒印在了身体里,时时刺痛我,提醒着生命中尚且存在的真实。我与少年像两只脱伍的雁,相遇于雪夜,各自敛羽,矜持地保持着距离,可又知道身旁只有彼此。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叫临远,登临的临,远眺的远。”
“白露。”我费力地支起身子。方才发觉手脚已冻得木木的。
临远在前,我跟在后头,我看着雨幕将他的背影隔绝。他不应该是属于这里的人。有一天他大概会像真正的雁,飞出峡谷,归于明媚南方。·即使你知道丝绒布后的黑幕,也要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并且兴致勃勃继续前进。
打我记事以来,印象中除却娘织布时推拉的声音,最清晰响亮的要数虫鸣,各种各样的虫鸣。叫声类似秒表转动所发出的滴答声的是扎嘴,像风铃作响、清脆而略显尖锐的是金钟,肚里藏着小提琴的是蝈蝈,还有一种叫作“寒蛉”的,鸣唱凄惶如同呜咽。而我会拿着盛有药剂的玻璃瓶小心地接近,捕捉,然后凭借散发难闻味道的药水控制它们。这样,我那乏味的目的便达到了。
看我总是一副少女模样,清瘦脸颊有了红晕,像一片桃花杏花林,娘时常兴奋地念叨:“露宝,好好干,娘知道你不容易,咱苦个这么几年,等练成了给戏宴选上,就该你一览众山小了!”
我总是不敢去看娘的眼睛,只是很轻很轻地点头。手边的一只蟋蟀在此时摆脱了药力,一下蹿进灌木丛没了影。
我是娘一手种出来的麦子,她一个人将我拉扯大铁定少不了吃苦头。我怎么忍心告诉她,自己真的厌倦了这一切,重复,压榨,日拼夜拼?
我干瘪的身躯里充盈着逃离的欲望。
“不要指望山上那群疯子。他们以量化的标准评判你。好比潜水,不关心下潜过程的挣扎,只在乎一个象征深度的数字。这个数字,就像一个肮脏的疤痕烙在你的头顶,无论你因之获得或失去什么,其实都是一种疾病。”我想起刚学习虫语戏法时,一个女子如是同我讲。接着便传来她放肆的笑声。她是那一届戏宴众望所托的选手,却因为一个关键性失误而全盘皆输。她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两个月后从悬崖顶部跃下,血花飞溅如鸽子。
而我和其他孩子仍在这世间存活。在刀锋上起舞,灵魂喷薄,影子踌躇,某一部分真实被逐渐削掉。是否这是一种必然?我不得而知。
我知道的是,像我们这样有着平凡出身,或许注定平凡死亡的孩子,想要改变所谓的命运,走出逼仄的深渊谷底,走向幻想与幻灭堆砌的山峰,只有将一门戏法练到极致,期待在三年一度的戏宴里技压群雄脱颖而出。
戏法种类繁多,村里选择学习相同戏法的人聚集一起,头一年由师傅领进门,余下两年靠个人;前面两年戏宴当观众——当然也少不了规矩,必须卖力喝彩卖力唱赞歌,第三年则轮到自己上,听台底下一众人扯着嗓子助声。问题就在于此,任何一种戏法都有所凭依,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虫语者如我,离了药水便束手无策。而人们依然为这样形式上的刺激而疯狂。真实与虚妄的矛盾被无限放大。游戏规则是,即使你知道丝绒布后的黑幕,也要装作对此一无所知,并且兴致勃勃继续前进。
“妈,咱学这些千啥?以后上山用得着吗?”年幼的声音。水纹一般荡开来。
娘从织机上回过头来,尚且年轻的脸上有女孩读不懂的微妙睛绪。她的眼神镇定,一只手却迟疑地悬停空中。“傻孩子,有闲工夫琢磨这个,不如想想怎样把一门戏法学精。”言罢又叹一声,缩回手来,自顾自地说,“阴沟沟里也不是待不得人,你娘我也这样糊里糊涂过了半辈子,可山上才有资源有前途和出路。所以露宝,以后你要刻苦,加把劲。”
山上才有前途出路,是吗?即使我踩踏着人家的背爬上去了。亦已千疮百孔。我是否还有感知幸福的能力?当年的女孩已长大,终究未将操虫术习到令人惊叹的程度。她是如此热爱单纯的虫鸣,却厌恶附着其上生硬的东西。
梭罗说:“人们称赞并视为成功的生活。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种。为什么要去夸大一种生活,而贬低别的生活呢?”我的前途若非锦绣织就而是粗麻铺路,我亦照样行走。
·她着一件藏青色袄子和简式花布鞋,如同从古旧帛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练习戏法的第二年,我识得谷雨。夜归途中我打林场外经过,瞥见枝蔓掩映背后的隐约光亮,以为失火,惊骇地将灌木拨拉开一条缝往里瞧——林场空地上,女子与火焰交织缠绵如一对恋人。单薄躯体在月色里如一朵冰蓝色睡莲,有着肆意的生机。火焰不过她的舞伴。她跃动,却不被吞噬。这是美得不寒而栗的幻术。我第一次为某种戏法心动,看得入迷,却见那女子腾跃而起,到达最高处时本应有一个翻转动作接应使表演得以流畅进行,她却直直落回地上,一袭华美火羽霎时回归寂灭。女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似在沉思。半晌,她才弯下身去,揪起一束什么草叼在嘴里,绑着细细红丝线的辫子在身后晃动。她着一件藏青色袄子和简式花布鞋,如同从古旧帛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林场的灯在这时打亮,女子回过头来看向我,眼睛闪闪发亮。是谷雨。
后来我同谷雨有空便会溜出来,跑到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多数时候是我在言说,谷雨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自有一种黑洞般的气质。令人放松且愿意把心打开。有时彼此无言。只是观望苍郁林木。谷雨的眼睛很好看,微微泛蓝,像水塘里跃动的两尾黑锦鲤。
我们几乎从不提及有关戏宴的一切。仅有一回,谷雨说起喜欢在这里练习,说集训的地方人多嘴杂烟熏火燎。叫人压抑难当。老先生因此说她浮躁沉不下心。她心知自己水平有限见不得人,也不辩驳,默默点头。尝试留在那里练,结果被熏得找不着北,连基本功都忘了,看得其他人大牙都快笑掉。同一个班子里技艺精湛的跑出去摸鱼,先生却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谷雨讲这些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听了却很是震动。问:“你这水平还不高?”谷雨不答话,只是别过脸去。我自知多说无益,只得尴尬地笑笑。
谷雨的父母对其管束极严。她父亲会用木衣架抽她,恨铁不成钢地骂:“牛都教会了的东西你学不好,你别回这个家了。”母亲则躲在一旁小声地抽泣。谷雨吃着鞭子长大,人倒也老实沉稳,不贪玩,但“火羽”戏法的几个关键动作来来去去就是突破不了。
师傅望着她也头疼“这孩子,脑瓜不笨,底子也可以,怎么回事呢?心不在这里,一定是心不在这里。”
“我的心在哪里呢?”谷雨立在黄昏里,喃喃自问。一瞬之后,她聽见自己的答案:“心早没了。”
这些事情,谷雨从未提起。待我知晓,已是太久太久之后。久到无法补偿。
·万物生长自有规律,昌盛有时,凋敝有时,何苦跟自己过不去?果实在适宜之地生发,耕耘过土地便问心无愧。
昏暗与光是戏场的切割线,将台上男子切成朦胧胧两片,若即若离。他眉宇间的青春减了一寸,青苔深了半分。他四肢缠绕细密丝线,亦步亦趋。
台下的孩童伸手探向怀内,触手满是柔软。呵,原来它一直在。孩童掏出那块深蓝丝绒布,学着周围不动声色的成人那样,慢慢蒙上眼睛。
多好,透过一片温柔的蓝,世界过滤了一道,澄澈下来,回归童话。
如此便盲掉,从今不得见光。
我懊恼地扔下树枝,拿眼前这只睡死的蚂蚱没辙。该死,都怪我药用多了。从这里走回去弄解药,少说花去半个时辰。不回去干等吧,万一醒不过来我岂不是杀生?犹疑的当口,地上枝叶有了些声动,林子另一头走来两人,大概是刚训练完回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个说:“哎呀,又在虚度光阴,才练5小时。”另一个答:“老兄你甭担心,我早上睡到6点才起来琢磨戏法。”两人如此聊了数回合,信息密度极低。我皱眉拎起蚂蚱,起身想要离开。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无非是想欺骗对方,乘对方闲下来自己背地里偷着忙,好在戏宴上多些机会。两个人玩够了,忽而话锋一转,生生拦下我来。
“听说了吗,那个学云梯的下午在峡谷附近攀绳子时从空中掉下来了。”
“哦,那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蠢到去学那种东西。”
“好像还挺走运,没摔残,只受点小伤。”
“哼,皮糙肉厚,算他命大。”
待我赶到峡谷时,天已暗了半边,夕阳在凝结的血泊中沉默。临远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拣一块石坐着,一只手臂上潦草地绕几圈纱布,侧脸苍白,眼里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那根他攀过的绳子此时随意搭在树杈上。在时松时紧的风中摇摇欲坠。我试探着走过去,临远抬眼看我,目光很快又收回去。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安静地待着,静默得能听见尘土落地的声音。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说点什么,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
“你说我们这样是为了什么?”临远突然道。疑问的句式,用的却是肯定而无波澜的语气。
我愣住,不明白他是否意有所指,正想着如何回答,临远却猛地起身,一脚踹在石头上,然后伸手将绳子扯成几截,刚扎好的纱布一下全崩裂开来。“该学的都学了,该练的都练了,还是云屁股都摸不到就滚下来。我明明一直很努力地不让自己活得像一个笑话啊!”
他的皮肤开始皲裂,整个人如一摊泥般开始融化、分解、重组,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暴烈而华美的兽。
“临远,你冷静一点。”
兽颜一瞬破碎。定睛看回当下,少年正靠着树大口地喘气,望着手中断裂的绳发愣。他慢慢回过头来,十分疲倦的样子,说:“对不起。”
“万物生长自有规律,昌盛有时,凋敝有时,何苦跟自己过不去?果实在适宜之地生发,耕耘过土地便问心无愧。”
临远摆摆手:“不,白露,不用和我讲这些,你不懂。这些天我多少想明白一些事。”
要么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窝一辈子,要么靠戏宴爬出去。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人要生存,而生存中往往满是尘埃与苟且。很多事情,要讲技巧而非感受。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选择,我想没有谁愿意把生命浪费在这样的练习上。然而。这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曾经很不理解那些削尖脑袋一门心思钻研戏法的人,但现在我多少理解了。
“人需要面对生活,但不能以全部骨血灌输于俗世的目的,不能将之作为衡量生命密度的最终标准。否则,若灵魂真的存在,它将如何回归,如何超越?”
“是,你说得没错,但哪有那么多好心人来关注灵魂的美善?这样的发掘成本太高太奢侈,以至许多人不能也不愿支付。只能选择落荒而逃。深渊之人与山峰之人,后者起点就是比前者高出许多。”临远停顿一下,“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既然到了这一步说出来也无妨,我小时候,去过峡谷底下。”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峡谷终年笼罩阴沉雾气,如同永夜。我自幼也知道,但压根没想过可以下去。
“不仅可以下去,下边还有人居住,比我们更下一层的人。”临远闭上了眼睛,“你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地狱景象。很多人手脚并用地顺着崖壁往上爬,像狗一样,爬十米滑九米。为到达一个我们这里人所不齿的高度沾沾自喜。于他们而言,你我立足之处即是山顶,是要不计代价为之赴汤蹈火的地方。呵,或许这样看来,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有戏宴,而他们,光是活下去不至摔死,就已耗尽全部力气……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自以为能够观察内在的丰盈。可你连他们这样一群人的存在都不知道。他们的笑与泪、挣扎与幻灭,你都看不见。你看见的,只是恒久不动的覆盖其上的雾霭。山顶之人看我们亦如是。”
我想要辩驳,却只觉口中千涩,言语俱化为乌有,连声腔都被冻结。言语真是种奇怪的东西,有时锋利,有时又苍白无力。·雪萤目睹生命里的残缺与损伤只一季便不耐,而人要一日日看下来,一年年挨下来。
临远像忽然感知到了什么,睁开眼,不顾刚才的争锋,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绕到我身旁,说:“看,雪萤。”
我被这一突然的转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他认真的样子,也就顺从地望过去。这一望,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临远方才挂绳的树旁,多了几抹微茫星光,在空中浮动,温绵光点在如此寂夜里白胜雪。
“真的……是雪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萤是萤火虫的一种,我自然少不了与之打交道,因为捕捉难度大,我们一般都是直接从师傅那儿领取。留着小孔的玻璃瓶内,几只灰扑扑小虫,不飞不亮,死气沉沉,与想象中的囊萤映雪有着天壤之别。为此,我还很是失望了一阵。
临远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說:“雪萤是有脾气的小动物,给予自由,才能得到不死。一旦施以人为干预,光芒很快被黯淡淹没。这个过程,谓之萤烬。”
我黯然垂头。戏法几年练下来,学到的无非是哪种药用在哪种虫身上,哪两种药混合又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而关于昆虫最为本真的生命形态,关于其鸣叫的原始意义,师傅不提,我们也不问,因其与戏法的最终目的无关。
“关于雪萤,我们那一带有个说法,说是早天孩童的魂灵恋世,不愿弥散,故化流萤,在世间游荡,为夜行者照亮路途,也一并照见了世间的险恶。雪萤往往夏初而生,夏尽时亡,那是因为幼小的灵魂看多了人世的荒芜,就失望了,无所留恋,便离去了。”
我“哦”了一声,但没有流露出相应的表情。如果要流露。什么表情适合囚禁灵魂的人呢?我只想到罪与悔。
“天不早了,我得走了……还有,你的伤……”我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没事吧?”
他眨眨眼,旋即明白过来,连连摇头说不要紧。此时的他十分和顺,与开始时判若两人。许是流萤的慰藉,给了暴戾野兽一段还算舒适的小眠。
雪萤目睹生命里的残缺与损伤只一季便不耐,而人要一日日看下来。一年年挨下来。
我远远便望见娘站在屋门口,身影被檐下灯笼光线拉得悠长,脸色铁青如悬崖。我心下一紧,进了门气也不敢出,夹着尾巴就往里屋走。娘的声音隔着墙传来:“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的人自诩花了种瓜的力气,殊不知在别人看来只是芝麻谷子大小,种豆还不配呢。”接着便是重重的关门声。
一阵巨大的愧疚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卷杀撕裂。
又一日如燃烛将尽。我却虚掷了大好的练习时间,不曾在这一日有所为。什么雪萤,什么灵魂,有用吗?统统见鬼去吧。
某一时刻我几乎陷入一种错觉:戏宴渐渐扩大它的容积,立体的自己已被挤压得趋近平面。在将临与已至之间,诗及其族裔如一只扑火的蛾。·千千万万过了河的卒子无法回头,向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涌去,你挤压我,我践踏你。
谷雨时节。天空像一件老式汗衫被雨水洗得发白,闷闷地兜住村子。植物在这个季节以挑衅的姿态拔节生长。今年冬天,我将和其他孩子一样,成为戏宴的参与者而不再是观赏者,等待骰子掷到我们中某部分人头上。
偶尔我会想起临远。自上回峡谷相会后。他之于我,已成为一个失踪的人。我想象他在戏宴上孤独而专注地顺着绳子爬入天空的样子。身子没入天光云影,只留一截孤绳垂下来,给众人仰望。但这点念头很快就被现实的芜杂与琐碎冲散。我的操虫术练得马马虎虎,自保尚难,怎有余力挂心他人?
谷雨也来找过我几次,说是在林场看到一种好看的石头,晶莹剔透,希望同我一道去弄几块来,她会雕刻,可以做成小玩意儿。我动了心,起身开门让她进来,隔壁房却在此时传来娘有意无意的咳嗽声。我一时间惊醒,隔着门含含糊糊地答:“不好意思啊,我等下要出门一趟,改天再约吧。”心中的寂静,瘟疫一样,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不说什么便走了。我透过门缝看她渐渐远了,竟发现她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微微驼了下去,如一匹瘦削的骆驼。这是否仍是我记认的那个幽僻冷静的女子?我愈发不确定起来。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信,暗红信笺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言:“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莫名其妙。
我认得这笔迹,当然知道写信者是谁。我提起笔想要回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瓶子中绿金钟的尖锐呜叫要将日头哭破似的,扰得我心烦意乱。疲倦使我再无力气去琢磨她的文字,那封十字短信很快就被我放在了屉子里,留给灰尘镶边。
如此日子便徹底静下来,成了一潭搅不起波澜的绿水。我戒掉了吃早点的习惯,每日在太阳还未将它的眼泪浇灌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时便早早起来,往集训地赶;在苍白暮色里回到家,潦草扒几口饭,接着一头扎进晚上的练习中。
一切呈现被压缩的形式。追求意义与效率。那段时间我常做一个梦,千千万万过了河的卒子无法回头,向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涌去,你挤压我,我践踏你。
是谁曾经说,迎接戏宴的最佳状态应是从容不迫且乐在其中?真遗憾我参不透这样的话。事实上我也没见过谁达到过那种状态。我们只是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一枚一枚,遵循既定节奏,殊途同归。
我盯着眼前的昆虫瓶。那里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化学反应,瓶里的甲壳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眼珠子鼓起来,玻璃瓶很快被撑破了,像个气球似的飘向空中。我一手拿一只药剂瓶,傻子一样杵在台上。眼睁睁看着甲壳虫越飞越远。惨白的聚光灯刺得我眼睛生疼。忽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箭,正中那只想要逃逸的甲壳虫,于是只听“噗”的一声,炸裂开来的虫尸掉落,砸在我身上,黄的绿的黏稠液体像眼泪一样廉价又耻辱。台下爆发一阵哄堂大笑。我再也顾不上什么表演什么选拔,夺路而逃。
拉开门,门外却是谷雨。
谷雨说:“你没事吧?我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你应。”
我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娘出去散步了,而自己呢?什么时候竟在计算药水比例时睡着了?桌上一片狼藉,一只瓶子掉在地上碎裂,是装雪萤的。被囚的灵魂这样阴差阳错地获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疲倦地笑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笑出来没有:“没事,刚才练习的时候睡着了,做了个噩梦而已。”
谷雨看我一眼:“白露。你是否太累?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可以帮你打理这里。”
“谢谢,还是不麻烦你了。”我倚着门框,眼睛渐渐对上焦,看清她的脸。奇怪,谷雨的脸似乎在一个魔术时刻老去,眼却是静的,像娃娃。
“对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外边说去吧。”
·可是时间一刻也不停留,我只好继续和我的虫与药相伴,带着它们空荡荡地上路。
夜晚的溪铃湖深沉幽静,听得见白鹭掠空而过发出的咕咕叫声,充满野性的挑逗意味。这里离我们俩家都近些,谷雨没有带我去林场而是选择此地,大概也是图个省时方便。我明白。即使这不是我在戏宴前最后一次来这里,也会是我们俩在此前最后一次同游。
“白露。”她低低唤我,“我来同你道别。戏宴我选不上的。”
我错愕而生硬地停下脚步。印象中。这是谷雨第二回向我提起戏宴的事。只是我未曾料到她会以这样直接赤裸的方式。尽管不情愿,可事实就是,我们也是彼此的竞争者,是要被拿来比较的对象,是众多攀山者中微不足道却又相互关联的两个个体。
“什么啊?谷雨……”我试着让语气舒缓下来,“还有两个月呢,都来得及的。”
“是吗?两个月……”谷雨轻轻地念,“多少两个月过去,可我无法在空中完整地翻转。为什么呢?其他人都练会了我却不能。该做的我也做了,该走的路我也走到了尽头。白露,我非常疲倦。有时候一觉醒来,以为已是一生了。”
我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夜色中,露水顺着叶尖滑落。这样的语句似曾相识,是每个被碾压过的人,都在用尽力气追索的问题,无解的问题。
“可惜没有一种点石成金的法术,让我能够在一小时内掌握原本需要两小时才能学会的内容。其实我知道,学不会,是因了心中对于戏法本身的冷漠与倦怠。”
“你已知晓答案。”
“可我要如何讓自己接受它?任何精神本能强烈的人,对于这种建立在形式与妄想之上的东西都会有所警觉和排斥。山峰与山谷,本应只有物理意义的高度差,却被人为定义,不再单纯。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一个原本被视作木讷寡言的人,通过戏宴爬上山顶,就摇身一变成了沉静内敛的模范。而一个原本热烈开朗的人被排出山峰来到谷底,就只剩虚浮躁动。”
我承认有那么一刻。她的话重重撞击了我的记忆,但我必须不为所动,一旦动摇,压在底下的忍耐就将被惊醒。
“或许你应该尝试,腾跃至空中的一瞬逼迫自己转身。一定要翻转过去。看到底会怎样。”
“那让我很难受。”
“当然难受啊!”我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日日与虫子相处,躺在床上睡觉都觉得脑子里有蛀在爬,你信吗?还有那么多人,有谁舒坦过?他们可以,你怎么会不行?你当然也可以……”
刚说完。我就觉得彼时峡谷之上的那个自己狠狠扇了我一耳光。迟钝的痛楚传来,我一侧身,才惊觉自我说话伊始,谷雨便未跟上来。此刻她正站在我身后五米开外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微小的悲哀。于是我明了我方才的一番豪言其实不过自语,映照出自身内在的某种匮乏。
“那好,我相信你。”说完这句话,谷雨转身便走。
我站在黑暗里,忽然觉得冷,想要几步追上她问个明白。何谓相信何谓质疑。这其实是个透亮的夜晚,天地浑然,万物生长,我却在泥泞的湖畔路上跌了一跤,而谷雨由此消失在夜色深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事实不就是这样子吗?在浓稠的晦暗里扎根,拼命等待出头之日。可是为什么,我听见了花枝折断的声音?我坐在地上想着,头又疼起来。我一定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时间一刻也不停留,我只好继续和我的虫与药相伴,带着它们空荡荡地上路。·十几岁的孩子,不知所措却又无处可逃,从与戏宴关联的那一天起就在迅速苍老……
清晰地记得,雨是从云端突然跌落的,蓄谋已久,却又漫不经心。我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望望挂钟,四点整。窗外天色却昏黄如旧搪瓷杯里的茶垢,可以一块块割下来似的。屋门忽然被撞开,娘从雨幕里闪进来,额角发丝被雨打湿,分成一缕一缕,仍在往下滴水。她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最近有没有见着谷雨?她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你快说啊!”
一阵炸雷响起,回声堆叠滚动。我张了张口,努力想要把话说清楚,却发觉身子不知怎的在不自觉地颤抖。
“没……不,她……她来找过我一次,但她只是说她的火羽……有个关键地方过不去……我就鼓励……鼓励她一定要突破,没谈别的。对了,她人呢?她怎么了?在哪里?”
娘背过身去,喃喃道:“她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我站了起来。
“人没了还能走到哪里去?”重重的叹息声之后,娘又说,“白露,我没在开玩笑,你们也是朋友……”
“什么?”我猛地抓住桌角。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句话好似一记闷棍落在我肩上,将我敲折了骨,“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她……她明明那天还好好的。”
不等娘答话。我便疯了似的冲出门去。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头上身上。那是埋葬死人与活人的雨。
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跑到林场来。当我看见里外三层围起来的人时。便知道是真的了。谷雨的母亲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眼泪,像是半辈子的苦怨都在这一刻开了闸。她父亲也是眼圈红红的,一言不发。阴着脸站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谷雨被裹上了白布,移至一旁的干燥处。
我终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人群里有人小声地议论:“干啥子这么拼啊?人要紧还是戏要紧嘛?”
“不就那么一个动作吗?做不了就算了。选不上就选不上,可她硬要做,好像是在空中翻转失去平衡直接摔到地上,然后头发引着了火。唉,她还想往那边湖里跑,跑到湖边上倒了,脸埋在水里,那火就顺着岸边的草秆子烧,越烧越旺。这一行的戏服是有特殊防火保护的,都给烧穿了……”
“她应该就地打滚。”
“这什么话?地上都是落叶,打滚有用吗?”
“小声点,人家爸妈还在那边……肯定是逼得太紧了。压力太大……”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蹲在地上,很想要大哭一场,或者做点什么,但身体仿佛失去了同理智的联结,只能用手拼命抠着地上的土石砂砾,直到指甲缝渗出血来。
围观的人不知道,谷雨的师傅不知,她的父母或许也不知道,在那个晚上她尚有一息之时,她曾在命运莫测的河里向我呼救。挣扎着想要浮上来。
可我和其他人一样,告诉她,那是她沉不住气的结果。
我竟成了那个将她按下水的人。
许多模糊片段纷至沓来,我看不清楚。
初识谷雨,她练习不顺,而我惊叹于火羽戏法的华美。
在林场谈天,我说完我的故事后,看着时候不早了,便想要拉着她离去。她眼里欲说还休的神情一闪而过,我从未在意。
半月前的夜晚,她说起关键动作无法突破,我却说“他们可以你怎么会不行”。
一小时前,我在睡梦中安详,她在灼烧中挣扎。
或许未曾挣扎。大概在作出决定前,她就已经拿着匕首,割斷了她所有湖蓝色的笑意、琥珀色的呼吸。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坠崖女子所言。
当所谓能够通向山顶的渠道被无限关注。那就会成为饱含痛苦虚伪却又是唯一可能让人获得认可与成就感的东西。十几岁的孩子,不知所措却又无处可逃,从与戏宴关联的那一天起就在迅速苍老,直至成为标本一样的存在。
从另一头远远走来两个人,穿过人群,将谷雨抬起。人群于是一齐静默下来,只有谷雨母亲的抽泣声一起一伏。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临远,他正和身边人若无其事地小声交谈着什么,也是打算离去的样子。
雨潸潸然,淋湿一只流浪的鸟。·我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从山谷看到山顶,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秋天到来又死去,冬天到来又死去,然后,春重新从土地的躯壳里萌发。
“谷雨,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了。”
我将几块从林场拾来的状如水晶的石头放在她的墓旁。晶莹圆石在阳光映射下散发粼粼光芒。这里位于村南的高地,往下可以看见森林、湖泊,抬头,可以看见峰顶。
我流了泪,心里似有一层层落叶。
名叫临远的少年后来找过我一次。他不出所料地在戏宴里脱颖而出,在即将到来的夏天将离开这里。他说了许多话,脸因为激动与兴奋而涨得通红。我看着他,心里一丝动容也没有了。透过他的眼睛我看见自己的脸,仿佛在一个魔术时刻老去。我何以对自己这样陌生?
很多年后,我从戏场外走过,里面依旧喧哗,我猜测那灯光背后上演着怎样的故事,或悲或喜。有人在夜里歌唱,有人在黎明中潜行。有人笑着,笑得不知所以;有人哭着,哭得撕心裂肺。有人在谷底石穴中唉声叹气,有人在攀爬悬崖时遍体鳞伤。有人捧着眼前的糖果看不见明日的太阳,有人为明日的太阳毁灭了今天的希望。
戏场的灯笼年年兀自高悬。而我成了另一个时代里的怪物,不听虫鸣,习惯漂泊。我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从山谷看到山顶,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我想告诉你们那场狼狈慌乱的戏宴。
编辑/梁宇清 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