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颜
那时我并不懂得,理想最重要的不是“想”。而是为了它。你需要努力、奋斗。甚至挣扎、抗争,而努力和抗争才是理想最重要的部分。
理想不是奢侈品,因为构建理想不需要任何付出和代价;然而理想也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连单纯地憧憬一下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距离全国研究生统考还剩下100天整时,我开始重新思考我的人生;在离考研只有90天的时候,我终于决定,重新捧起书本。踏上极具挑战性和戏剧性的考研之旅。
家人和身边的朋友没有人能理解我跳脱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我这个年纪,应该开始操心“生活”,而非再谈论理想。当通讯录里能够交谈的朋友越来越少,朋友圈里的话题全部都变成亲子教育,我终于意识到,我的人生已经和大多数人分道扬镳。
我的中学时代平凡顺遂,我是老师和家长眼中的乖乖女,不玩游戏,不看小说,不追星,不早恋……成绩不是最拔尖,但是能在全校数得上号;中考没有让大人担心过,高考前老师给我做心理辅导只说了一句“心态很稳,正常发挥没问题”。
别人年华如花样灿烂,我的青春却如同泉水一般默默流过。没有溪水的喧闹,没有河流的波涛,没有肆意的欢笑,没有放肆的尝试。一切离经叛道跟我绝缘。
后悔吗?是的。
当我回想起我的中学时代,一片苍白。
我认真地完成老师要求完成的任务,我乖顺地执行父母的决定。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像个“成功人士”那样,顺利毕业,事业小有成就,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生养一对乖巧有出息的儿女。甚至我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
而那时,“理想”一直是个如雷贯耳却未曾谋面的传说。我一直认为,只有想从事科学家、工程师、航天员等这些了不起职业的人,才会思考“理想”这个词。而我“理想”一栏里。硕大的“普通人”三个字,曾让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哭笑不得。
那时我确实以为,对于我这种乏善可陈的人来说。“理想”是个奢侈的词汇,奢侈到我根本不会去思考我的理想是什么,更遑论去努力、去拼搏、去实现它。
但是回想起来,“理想”又似乎并非没有在我的中学时代出现过。我向往动画师、作曲一类的职业。在大人看来是虚无缥缈而遥不可及的,因此是完全不可取的。
在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提及,却一次次被全盘否定以后,我自己亲手关上了通向“理想”的那一扇窗,掐断了自己“理想”的嫩芽。
那时我并不懂得。理想最重要的不是“想”,而是为了它,你需要努力、奋斗,甚至挣扎、抗争,而努力和抗争才是理想最重要的部分。
我的理想像一颗没有积攒够力量,就兴冲冲地在冬天钻出地面的种子。幻想在阳光雨露中欣喜地成长。却连枝干都没来得及抽出就被严寒逼退。从此以后我便认为,黑暗和潮湿就是一切,而阳光雨露只是幻境。
我唯一的反抗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学习成绩能保持就不会再进一步,活动和表演能做吃瓜群众就不参加。演讲和比赛能推开就不会露头。
当漠然成了习惯,我甚至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
我不懂得“全力以赴”,不能理解“费尽心血”。也不知道原来理想是需要“努力争取”的。我的消极成了消磨自己人生、掩埋自己理想的最大元凶。
每每想起,我泪流满面。
理想不是奢侈品,因為构建理想不需要任何付出和代价;然而理想也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连单纯地憧憬一下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理想也不应该只能磅礴而宏伟,科学家、航天员固然闪烁着光辉,可是我多希望有人能告诉中学时代的我:成为最好的自己就是最好的理想。
我用了整个中学时代来哀悼失去的理想,却没有勇气再去为理想争一争,也迟迟不愿妥协,去走家人铺好的路,浑浑噩噩,毫无裨益。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艰难险阻的梦里,总是希望有一天能从这个梦里醒来,扬帆起航,顺风疾行。
我却不知道,理想一直在那里,它需要的仅仅是我再次生根发芽的勇气。
理想,是在自己心中立一个念想,然后自己去挖土、烧砖、砌墙,没有光鲜亮而的亮相,也没有激昂壮阔的背景音乐,在砌好最后一块砖之前,什么壮美的景象都看不到。
在自以为是的伤春悲秋里,我的四年大学生活除了必须去上的课。其余时间几乎全部在图书馆里度过。我并没有努力学习专业课,也没有疯狂考证。更没有信心为转系拼搏一下。四年时间里,我从图书馆一楼晦涩的理工科阅览室,转战二楼的文学社科阅览室,翻遍了三楼的期刊阅览室,甚至连半封闭的古籍阅览室我都了若指掌。
我翻阅了整部《流体力学》。借阅了几乎所有建筑设计的相关书籍,挨个试过几大主流软件开发语言,试图学习我感兴趣的客、粤、闽、沪方言,摘抄了一整本《科幻世界》里的科普资料……
我想当然地以为,只要给我足够的自由。我一定能够重新找到值得我倾注热情的事情。仿佛也为了证明我已经挣脱了束缚。我漫无目的、肆意地浏览我能接触到的所有科目。可惜的是,没有一样能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重新燃起努力的斗志。
那时候我仍然没有意识到,我缺少的不是想做什么,而是能做多少。我喜欢动漫,却对为建立一个社团到处奔走的角色嗤之以鼻;我喜欢文学。却对自办刊物上“矫揉造作”的抒情文不假辞色;我喜欢建筑绘画,却对大学以后才拾起画笔深感怀疑。
我已经习惯不为任何事情作出努力,我已经习惯只“感兴趣”而非全心投入。我已经习惯对我自己的人生“冷眼旁观”“隔岸观火”。仿佛这样就不会再遭受被否决理想的痛苦,仿佛这样就不会再有失败的失望。
其实,失去奋斗的激情,比失去理想更可怕。
都说大学是人生最后的象牙塔,是交到“朋友”的最后机会。是作为“学生”的最后几年。然而我的大学生活除了图书馆一无所有,没有精彩的社团,没有盛放的青春。没有为了荣誉的拼搏,甚至一张毕业照都没有留下。告别宴上的煽情回顾没有一个瞬间跟我有关,我默默退席,在暮春的香樟树下怅然若失。
我没有后悔的权利,也没有流泪的权利。我用四年的时光明白,理想并不是在果篮中挑选水果。只要挑选出最漂亮、最香甜的那个就可以。理想,是在自己心中立一个念想,然后自己去挖土、烧砖、砌墙,没有光鲜亮丽的亮相,也没有激昂壮阔的背景音乐,在砌好最后一块砖之前,什么壮美的景象都看不到。
虽然我如捞月的猴子,一次次徒劳地捧起的只是理想的幻影,但庆幸的是,至少我学会了沉寂。
六月的江南。空气里弥漫着香樟花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不管大学四年如何度过。这个时候总是悲伤的。高考后备奔东西,虽然离别,但是带着憧憬和勃勃生机;而大学毕业,只是无尽的伤感。好像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学生生涯到此结束,迈出的脚步将会因为开始背负更多责任而变得沉重。
我背着满肩的香樟落花,从或喜或悲的人群间匆匆走过,却无暇品味毕业的欣喜或者苦涩。四年的漫不经心。让我不得不在别人聚餐、拍毕业照的时候,焦头烂额地补考、补修。辅导员催我交就职意向书时,我才恍然发现,身边的同学早已各奔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很委屈,又抑制不住地愤怒。就像一个饥渴的冒险者,在沙漠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绿洲前,却发现进入绿洲的条件是交出十桶水。
我开始焦急地地毯式发送简历,很幸运,一家德国冶金设备公司很有效率地给我回复了面试通知。
在公交车上忐忑地熬过了三个小时,我不断设想面试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翻来覆去回想网上的面试攻略。一遍一遍担心简历上的短板……然而我的第一份工作来得意外。又似乎特别简单。
做过自我介绍后,人力资源留给我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摞资料,要求我将所有纸质档案全部录入到ERP系统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有些挫败。数十本资料,厚度甚至比笔记本电脑屏幕还要高,巨大的工作量给了我沉重的压力。而人力资源留下的资料,都是冶炼设备的各种螺杆和螺母,并标注了国内标准、国际标准、耐热性能、耐热成分等专业属性。
工作量的巨大和对冶金行业的陌生,让我退缩,我已经预估这次面试的结果不会太理想。我甚至想将材料和电脑还回去,直接退出面试。
那时候我觉得很委屈。又抑制不住地愤怒。就像一个饥渴的冒险者,在沙漠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绿洲前,却发现进入绿洲的条件是交出十桶水。那不仅仅是敲碎了希望,而且是对希望毫不留情的嘲弄。
可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见到人力资源带着鄙夷,一脸早就料到地说出“果然不行”。我憋着一口气。我要在出色地完成这项明显是刁难的任务以后,不屑地拒绝这家公司的入职邀请。那一刻我确实阿Q了,可是这阿Q的安慰竟然让我充满斗志。
我并没有急着开始录入,而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资料。我发现,很多螺母和螺杆的编号都相同。只是在最后标注“一N”和“一S”来加以区别,而这两个字母应该是螺母和螺杆英文单词的缩写。按照这个规律,我把资料配对分组,厚厚的资料山瞬间降低了一半。
而余下没有配对的零件,属性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固件”“耐热件”等四组关键词,按照这些关键词我又对剩下的零件进行了分组。接下来就是机械的手工录入,虽然枯燥,但是分组之后工作效率异常高。
我交还人力资源的。不但包括录入完成的數据库,分类整理、加注标签的文档,还有属性缺失的零件编号和ERP关键词优化意见。
很意外。这次面试结果在我心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从接到面试通知,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因为我知道我将要面试的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完全超出我的掌控。
虽然我的大学时期满是迟来的叛逆,但是我仍然是一个窝在壳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胆战心惊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一旦出现风吹草动,我就会立刻缩回壳里。
我不能忍受出现超出我掌控的情况,也不会去尝试安全区以外的事物;我不会参加满是变数的辩论大赛,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唱我没练熟的歌。更加不会参加临时通知的活动……
经历失败已经让我畏畏缩缩。我希望我展现出来的是从容掌控一切。而不是被突发状况弄得手忙脚乱。
此时此刻,我竟然有些感谢这次面试。
人生,并不是把自己圈养起来。向理想展望,就需要不断前进,踏上从来没有走过的路,处理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应付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没有人能永远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徘徊,也没有^能用自己现有的知识过一辈子。我们在前行中不断地受伤,愈合,结痂。曾经划破皮肤的荆棘在接下来的路上,无法再对我们造成威胁。
我们都有对前路的畏惧,可是不应该因此就踟蹰不前。
我“帅气地拒绝”并没有发生,当我带着一天的工作成果找到人力资源时,她从一堆考核表中抬起头,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完成了?我打算给你一周时间的。”
感谢务实的德国精神。原来。她用我一个自我介绍的时间就做出了录用决定,而从我接过ERP录入任务开始,我已经进入这份工作的试用期了。
签下录用合同,与其说骄傲,我心里更多的是释然。很多时候,刁难你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吓唬你的不是未知。而是胆怯。
真正的理想,是哪怕在泥淖里挣扎,依旧能努力开出的花;真正的成功不是光环和鲜花,而是面对一次次困境仍然不屈,是带着泪的欣慰的笑容。
我在这家德企,用了两年时间,将积压的上万件配件、工具都整理录入,编写编码规则和录入手册。我甚至敢自信地说,哪怕我休假两个月,系统还会清清爽爽,不会有任何差错。
而如今,不知不觉已经毕业将近十年。其间我也数次更换工作。从这家德企辞职后,我参加了央企航运公司的招聘,虽然我内向的性格仍然不能适应面试,但是凭借上一份工作积累的经验,我顺利进入公司项目实施部门。后来又跳槽到浙江一家私营集团,从事运营工作。也曾跟随潮流投入“国考”大军,在本地商务局工作过。
两年前我毅然辞去事业单位编制,远赴藏地的国家地质公园。
三天三夜的火车转乘汽车,我从祖国最东端的繁华都市,踏上一望无际的高原。
这里像是世界的另一边,天地邈远,人世苍茫。
坐在藏地海拔两千四百四十米的草场上,我看着如海蓝宝一样澄澈的天空。身边是转场的牛羊大部队。没有喧嚣的人潮,没有便利的通信,甚至连蔬果都十分匮乏。可是这里却能绽放最绚烂的思想。
回想毕业以后的经历,大学毕业生向往的所有选项。我都一一尝试过。在其他人看来我的简历相当亮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仍然一無所有。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图书馆里寻找“理想”的状态。漂泊而茫然。
我见过东海的朝阳,也见过西疆的日落;我闻过南国的香樟幽香,也抚过北国的柳絮飘落……我不敢为自己的漂泊找一个高尚的理由,我也并没有厚积薄发的雄心壮志。我知道自己仍然在犹豫,看得越多便越发谨慎。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我义无反顾投身其中。哪怕千万次失败也在所不惜。
我又一次胆怯了。
想起初入职场被无路可退激发起的勇气,我觉得我把自己宠坏了。
我自认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选择了不去走前人蹚平、家人安排的大路。我宁愿去尝试杂草丛生的小径。然而我却不敢大步向前,我怕自己坚持不到砌上最后一块砖,我怕想起半途而废后浪费的心血,我更怕随失败而来的讥笑和责难。我最怕担负不起该背负的责任,最怕母亲在对我的担心中垂垂老矣。
我不敢坦然地说:哪怕最后殊途同归,我比别人经历更多苦难,经历更多伤痛,洒下更多眼泪,但是起码我自己走过,经历过。因为那背后,是母亲独自默默流下的眼泪。
遍历世界,最后,我将所有的激情埋在心底。从藏地归来,我收起了行李,在家乡的小镇上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能负担得起自己的生活,也有充足的时间为我的理想再做一点努力。
也许明年,年轻的你,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会遇到晨读的我,请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大隐于市,最艰难的不是在惊涛骇浪中仍然能睥睨天地,而是在平凡中不消磨掉自己的意志。我已经不肯轻易让我的理想发芽,因为我不想让它扎根在家人身上,让他们背着我和我的理想前行。
而今我不会再对生活嗤之以鼻,我懂得,说出理想容易,实践理想却要扎下自己的根。真正的理想,是哪怕在泥淖里挣扎,依旧能努力开出的花;真正的成功不是光环和鲜花,而是面对一次次困境仍然不屈,是带着泪的欣慰的笑容。
人生苦旅。我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满面风霜,背着沉重的行李,素衣简食;路过的人家,洋溢着欢乐,也会让我触目生情,满含泪光。掩藏起委屈和脆弱,我却依然能昂首前行。
因为。我的心里盛开着花。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