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吴
太多的未知朝著自己涌来,一瞬间,人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海底,四周皆是混沌。唯有头顶的幽光传来细微的声响——如果真的找不到方向的话。就顺着光走下去吧。
1
我从未想过,居然会有编辑找我写关于梦想的文童。
这个美好如幻觉的词语,曾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作文本上,而十五岁的自己咬着笔头,写下一个又一个言不由衷的职业:发明家、医生、老师或是科学家。笔迹深深浅浅地落在纸上,恍若一场半真半假的梦境。
可是,不是这样的。每一次落笔,我都可以听见来自心底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微弱而坚定地提醒着自己,我想抵达的地方并不只是这里。
这份无法排遣的惶惑沉积在灵魂深处,最终造就了我不善言辞的个性。彼时,我与人的交际疏离,关系糟糕,他们常在课间的时候说我的坏话,嘲笑我的故作清高,而我闭眼假寐,眼泪倒流回心底,变成湖泊。
“未来想要做什么?”
大约是,想要受欢迎地活下去吧。
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对梦想一类的词语根本不存在任何的憧憬。每天平静地上课、下课,应付老师的作业,在自习课上偷偷打盹……老师总是对成绩中游的我视而不见,即便抓到我睡觉,也不过是冷淡地瞥一眼,然后继续授课。而我在众人的嗤笑声中擦掉嘴角的口水,若无其事地将书本翻到下一页。
没脸没皮。是的,我知道这样很丢脸,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在所有人被“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这样热血的台词打动时,我依然可以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阳光呈现撕裂的白色,枝叶间洒下细碎的光影,偶有成群的灰色鸟雀从头顶掠过,似是神明撒在天上的种子。这样的景象我看了三年,哪怕到了现在,我依然会梦见自己惶惑无依的青春期,醒来时,满脸冰凉。
恐慌吗?恐慌的。
我讨厌数学,讨厌物理;化学课上有人故意用试剂染脏了我的校服,生物老师曾公开嘲笑我做错的基因题;我对英语无感,地理和历史一塌糊涂,唯一喜欢的语文课,偏偏语文老师不喜欢我。最严重的时候,我上课时会忽然觉得腹部痉挛,而去医院后,医生给出的病因永远是“过度紧张”。
这样的我能做到什么?像我这种连明天都搞不清楚的家伙,如果大言不惭地说出梦想,才会真正叫人笑掉大牙吧。
深夜,一个人在电脑上看《梦色糕点师》,看女主被人讽刺用“半吊子”的心态做糕点,再看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失声痛哭,心底竟然生出了浓厚的艳羡之情:江入大荒流,心意坚定的人总是好的,他们的身上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执拗与气势。
也是在那时,我想,自己的确该好好思量未来了。
2
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搞明白,大多数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梦想的。
十几岁的少年,对人对事都一知半解,仅能凭着旁人(多指电视剧)的三言两语来揣测生活的全貌,在这种境况下确立的梦想,难免像纸一样轻薄。我曾专门去偷听他人的讲话,看着他们的雄心壮志从字句里蔓延出来,成为日常里闪闪发亮的星屑。
科学家,医生,一流的大学……他们谈论的仿佛是另一种生活,是来自电视剧或者电影的截图。而我抓着自己布满红叉的卷子,终究在父母的叹息中明白,考上大学才是自己的当务之急。
彼时,我们学校重理轻文的风气正盛,选文科的人要么成绩极好,要么成绩极烂,而成绩中游的人基本都去了理科班。我随大流选了理科,只在抱着书本去往理科班时,有过微微的怔愣:因为,无论境况好坏,自己都回不了头了。
永远都在运动的小木块,变幻莫测的双曲线,遇见乙就会沉淀的甲物质……它们在成全老师唾沫横飞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昏昏欲睡。某次醒来时,我收到了前座男生的一张字条,问我有没有兴趣帮他的画作配文字。我说好。
那些零散的线条、稚嫩的构图如星子般撒落在十六岁的夜空,我常在自习课上为它们写些短句。灯光如昼,书页的翻动声与呼吸声混杂在一起,酝酿出一场又一场的题海厮杀。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写到过这个场景,却鲜少提及男生问我的那个问题。
他问我是否想要成为一个作家。
“不会,”那时的我虽然还未找到真正的兴趣所在,却已经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短板,“我并不喜欢作家身上的那股神经质……相比起来,我想要充斥着烟火气的生活,吵吵闹闹,芜杂烦琐,就像普通的上班族那样。”
在中学生眼中,这种梦想几乎可以用“不思进取”四个字概括,因此,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提及这个话题。两个月后,我因为成绩太差,不得不从“火箭班”降至普通班。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我不说话,也不肯联系任何人,试卷和参考书一起塞在桌角,而胸腔内却似有火苗燎过,疼极了。后来,妈妈担心我出事,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上大学的时候重看史铁生,读到他因为残疾不愿意出门那一段,他的母亲也是这般想劝不敢劝的样子,说“我推你出去看看吧”,当即心头一动,竟生出百般心酸来。
那一天,我被妈妈拉着出门买东西。途中,她看见其他人在用手机拍照,便也要给我拍一张看看。我拗不过,只能冷着脸给她拍,好不容易拍完,就听见她一个人在那絮叨,你看你多漂亮啊。可是,那称得上是漂亮吗?
照片上的我,身材臃肿,肤色暗黄,脸被帽子挤成正方形的样子,两眼无神,眼袋肿大,哪怕说是怪兽也不为过,就这样,妈妈怎么好意思说我漂亮?
换成现在,我肯定会明白这是来自妈妈的善意的宽慰,但是当时我想不到这点,说真的,我几乎被自卑折磨得失了心智,所以只能大吼着发泄自己的难过:“你有病啊!我说了我不拍的,你有病啊!”
最后只能是不欢而散。我一个人崩溃地蹲在街上大哭,想临走前妈妈抹眼泪的动作,也想她跟我说的话——“我和你爸不指着你养老,考不上大学就算了,你别这样了……”
“拜托了,哪怕是一个人也好……请让我获得救赎吧。”那些哽咽着的自言自语,在昏黄的路灯下转化为向自身的求助。
3
和小说不一样,年少的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救赎。到头来,自己将丢弃的卷子一张张捡起来,将不会做的题一道道背下去,将破碎的自尊一点点拼起来,再关到笼子里。
“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我并不喜欢过多地着墨高三的那段时光,也不想向他人吹嘘自己当时有多努力——事实上,我早已记不住那些琐碎的细节——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母用颤抖的声音给七大姑八大姨报喜,而我登录了久违的游戏界面。窗外的蝉鸣与电脑游戏背景乐混在一起,犹如嘶哑的战声。
那时我想,我是可以做到些什么的。
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仿佛一张诺亚方舟船票,给予了我所有的勇气与救赎。而我打开囚禁自尊的牢笼,如同旧世纪的骑士一般,高高地昂起头颅。大学里,我参加了学生会竞选,当了班干部,加入了绘画社团,还在一个科研实验组挂名,负责跑腿和打扫……通讯录加了又删,胸腔满了又空。
大学第一次部门聚餐,我喝了酒,末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头顶的灯光昏黄,而我望着镜子里妆容凌乱的自己,竟然忍不住号啕大哭:太蠢了,真的,十八岁的我并没有比十五岁的自己聪明半分!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难过得恨不能死去。
“想要抵达的地方是哪里?”“想要缔造怎样的未来?”“想要拥有怎样的人生?”太多的未知朝着自己涌来,一瞬间,人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海底,四周皆是混沌,唯有头顶的幽光传来细微的声响——如果真的找不到方向的话,就顺着光走下去吧。
我向同系的学长打听了我们系以往的就业情况,随即推掉了无意义的社团活动,再将学生会活动出席率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后,便专心致志地开始泡图书馆。马醉木、红叶石楠、菖蒲、棣棠、绣球……每一种植物的名字都美得像诗句,我将它们从专业书上摘下来,一一做好笔记,仿若在批注自己的人生。
考研,读博,之后要么留校,要么去相关公司做科研,这是我们专业80%学生的出路。而我斟酌许久,终于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硕彦计划”,最后成功拜入了我校一位德高望重的导师门下,成了实验室里年龄最小的师妹。
“这样就够了吧?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许多次,在我摆弄实验器材,抑或是赶写实验论文的时候,这个念头都会冒出来,扰得人难以安宁。为此,我写了许多文章,将心底那些枝枝蔓蔓的情绪裁剪成文字,然后投递出去,变成天际忽明忽暗的云。
云没有方向,它们只是随风飘荡着,就像某种植物的种子。
4
大三实习的时候,我拒绝了导师提供的留校名额,去了—家财务培训公司做销售。
说是销售,其实主要就是坐在办公室打电话,从前台口中套出财务负责人的信息,然后与负责人打交道,推销公司的课程……我学习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已经可以做得有模有样,还因此受到了领导的表扬,他说我天生是做销售的料。
有趣的是,我仅仅是出于少年意气来到这里,只是想证明,自己也有出来闯荡的勇气,而非一个躲在象牙塔里的胆小鬼。
“听说做销售很赚钱的,你以后会从事这个职业吗?”
“应该吧,我觉得我做得还可以。”
报酬,晋升空间,人生意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人生都被这些词条充斥着。我每天阅读大量的财经新闻,看很多的成功学鸡汤,最后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金钱的重要性——这年头,做什么工作不是为了赚钱呢?人并不能只靠着梦想活下去。
那时候,我对做科研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无论导师如何挽留,我依然只完成了毕业论文所需要的项目,然后说了再见。在骑车回宿舍的路上,我看见了自己之前负责的那块试验田,看见稻草人身上的白衬衫,而风吹过疤痕,心底的迷惘如同一张宣纸上的泼墨,深深浅浅,短短长长。
说到底,什么才是好工作?什么才叫做梦呢?
九月份,企业开始来大学招人,各种各样的宣讲会挤满了显示屏。我将它们誊抄在小本子上,然后在旁边穿插一些小的批注,譬如所在行业或特殊要求。叶子一片又一片地落下,我穿着正装挤过汹涌的人群,回宿舍后,脚后跟被皮鞋磨出血来,像是嫣红色的吻。
简历上写的技能与经历,全都化作面试中的唾沫横飞。而我对各行业一无所知,仅凭着天真的直觉,横冲直撞,每一次找工作都像披了一层画皮,心惊胆战,无所适从。而大学的荒唐之处即在于,你可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却必须拿到比他人好的。
少年的荣耀,如火,似光,却只在他人的眸子里闪耀。
那时,谁拿到了多少个offer,谁被知名企业录用,都是了不起的谈资。我常在食堂听到旁人议论自己的下一场面试,不管手上有没有喜欢的工作,他们都要再去面试下一个,就像水缸里贪婪进食的金鱼。
说实话,我很怕这种状态,私以为这比高考更可怖。高中时,人的迷惘是水,再怎么踌躇,到底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汪洋大海;而找工作时,人好像变成了一团雾,轻飘飘的,没有方向,哪里都可以去,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的未来。
最终,我在辅导员的催促下,将三方协议寄给了一家银行——我对金融行业无感,纯粹是因为这家单位的规模够大——走出办公室时,风轻云淡,手机上闪烁着来自好友的聚餐短信,而我低头前行,只觉得一切平庸沉闷,索然无味。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一天,才惊觉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人生的巨变,风云千樯,只是当时人在此山中,无知无觉。
5
我仅在银行工作了一年。
接听电话,帮人核账,应付无理取闹的客户,无休止的加班,以及说无数次的“抱歉”和“很高兴为你服务”……每次离开公司时,街上早已是万盏灯火,天色浑浊,路旁大丽花开得灼灼醒目,而人们行色匆匆,竟无一人驻足观看。
也是在那期间,我的文字开始显露倾颓之气,词不达意,欢喜与悲凉都似隔了一层玻璃,人与人的感受难以相通。在我写《带你去看美好世界》时,编辑甚至来与私聊,询问我那篇文章所想表达的思想感情。
“‘已知乾坤大,仍怜草木青,我想表达的是,历经千帆后,人依旧能够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的珍贵之处。”
遗憾的是,我做不到。在银行工作的那一年,我说过的话比我之前二十几年累计起来的还要多。焦虑,困顿,麻木,到后来,只要一想到自己需要面对那些客户,就会痛苦、不安。而让我支撑下去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迎合他人的价值观:既然他们都说银行是好单位,那么,我死也应该留在那里。
直到我看到了少年的最新动态。
那个曾经请我给他的画作配文字的少年,如今已经出版了自己的绘本,线条明朗,画面瑰丽。他在动态里提及我与他的那次谈话,说,人们追逐梦想的过程,更像是对内里的一次打磨,唯有心意坚定,才会轮廓洁净。
它像是一记辛辣的耳光。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看书了,又有多久没有认认真真地写过一首诗了。在少年时代,我总以为自己会成长为温柔内敛的人,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还有三两好友,看书,写字,喝茶。若是花开了,便剪一枝插到瓶子里,再搁到窗台上。
我以为自己还年轻,却没想到,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从我选择随波逐流的那一刻起,梦想便迅速枯萎,只留下行走的躯壳和病态的灵魂——
学会办公室“斗争”,学会偷奸耍滑,每个人都是这样变成被自己讨厌的家伙的。可我不想再讨厌自己了。
就这样,我办了离职手续,回家休息,并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与自己和解。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接受他人对自己的评价,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最终明确,成年人的世界虽然没有“容易”二字,却仍保留着“喜欢”的一席之地。
我在网上找了一份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朝九晚五,周末双休,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我说太多话,从而确保我能活在自己喜欢的节奏里:上班,下班,在闲暇的时候,则可以写一些小故事……桌子上,鲜红色的水果散落开来,香气深浓。
生活得以删减与简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这就是我的光。
編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