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陈
A
范云舟抱着书本走向教学楼,正四顾清晨景色,些许嘈杂声涌入耳畔,等到回过神,她已被一辆自行车撞倒。
她坐起身,低着头揉膝盖红肿处。撞得不严重,心里的委屈比疼痛多。她把乱飞的发丝拢到耳后,抬头,发觉对方错愕地盯着自己。
范云舟连忙把左边的头发放下来遮住脸颊,收敛心神认真看了看。撞她的是一个穿着机车夹克的男孩子,胸口不知道为什么鼓鼓的。他头发比一般男生的长不少,轮廓分明,神态却懒洋洋的,此时正在不远处扶着车,满脸不耐烦。
“喂……你没事我就先走了。”接着就是自行车的叮当声响。
范云舟挣扎着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再三抚顺头发,确定瀑布般的秀发已经遮住了左脸颊,才大步跨上阶梯。
上完了课,范云舟漫不经心地走出教学楼,就看见前方香樟树下,之前撞过她的那个男孩,双手抱臂靠在树干上,一只脚还轻轻往外踢着。
男孩冲到她面前:“嗨,你……”
范云舟抱紧胸前的书本:“又怎么了?”
男孩挠挠头发, “我刚才是有点急事。你没事吧?”
范云舟翻个白眼:“没事,不会讹你钱让你送我去医院,甚至都不需要药水。”说完拐弯往路上走。
“喂,我叫章暄。”
在男孩粗犷洪亮的声音里,范云舟没回头,边往前走边抬起手摇了摇,讲出自已的名字。
也許是章暄过于引人瞩目,范云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经常能在校园内遇到他。有时候他独自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有时候和一群男孩们走在一起,然后从一堆笑笑嚷嚷的人群中探头出来:“嗨,范云舟!”
她日常都尽量把自己隐于人群,突然被注目,感到分外不自在。范云舟一紧张就情不自禁抚上侧脸,埋于掌心的只是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却仿佛烈焰灼烧。
范云舟敷衍地点点头,章暄却是绝不会放过的,必然要走到她面前说一两句闲话。范云舟向来惜字如金,只应答几句,旁边已有人叫嚷和吹口哨。
她咬紧嘴唇,握紧了双手,只觉得左脸颊的那块胎记如烈火如寒冰。她低着头,抬脚便走,全然不顾童暄在后头大喊大叫。
B
又有一天,范云舟刚出了宿舍楼不远,空中开始落雨。她正考虑是返回宿舍拿伞,还是快步冲过雨帘,耳畔传来叮当声,是章暄那辆自行车。
“上车。”章暄两只脚支撑着,一只手掀开墨绿色雨衣,露出自行车后座。
范云舟还在犹豫,章暄恶狠狠重复:“上车!”
她迟疑几秒,看着章暄满脸不耐烦,慌忙坐上后座,手脚不知如何摆放。又听到章暄粗声粗气道:“抱住我。”范云舟听话地把手环上去,冰凉的手臂触及温热的身体,像幼年第一次尝到巧克力,口头心间,都是心惊胆战的甜蜜。
厚重的雨衣完全遮住了范云舟前方的视线,她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略微打湿的小腿、移动的砖红色地面和|央速旋转的轮胎。外面雨声阵阵,她却好像被安心放置于一隅,默默珍藏。
还有一次,她在校园内慢走消食。快走到宿舍门口时,范云舟感受到肩膀上轻轻的力道,回头,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她觉得左脸颊发烫,想要去捂,抬抬手,又忍住了,只好没话找话: “干什么呢?”
童暄拉开一点他的皮夹克,坏笑道:“这个小家伙病还没完全好,又送它去了趟医院。”
范云舟凝神一看,章暄怀中是一只棕色小猫儿。她问:“你撞我那天,怀里是不是……”
章暄手指轻轻揉着猫儿头顶: “那天我刚在学校里捡到它,看它病恹恹的,就急忙送它去宠物医院,所以撞你之后很没礼貌就走了。”
他们并肩而行。
“那之后都是你在照顾它?”
“算是吧。你今天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没有。”
章暄笑了起来: “那我让你开心开心。最近学了个魔术,变给你看。”
范云舟一愣神,接过章暄递来的猫咪,就看到他把骨节分明的大手摊开,夸张地转了一圈,和她面对面站定,手伸向耳后,摸出一枚硬币。
虽然范云舟早就看到他把硬币藏在袖子里,动作也非常不连贯,还是忍不住笑了。怀里的小猫仿佛也看懂了这个蹩脚的魔术,喵喵叫了起来。
章暄得意非凡: “等我下次学了新的再变给你们看。”
C
渐渐地,身边有个人陪着散步、聊天、吃饭、逗猫,范云舟居然体会到一些别样的乐趣。
章暄总爱盯着她的侧脸瞧。纵然秀发把胎记遮得好好的,范云舟心下也有些酸楚。自小在这上面承受了太多探究目光,她原以为章暄会是不一样的。
熟识之后范云舟才知道童暄不仅是运动健将,而且为人幽默风趣,很有人缘,只不过心思没放在学习上,成绩实在是有些糟糕。彼时是高三上学期,每次模拟考都是冲锋的号角。月考成绩放榜时候,红彤彤的榜单前挤满了人,范云舟拉着章暄去看,章暄凭着身高优势带着她一起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范云舟的名字挂在前头。章暄笑嘻嘻对范云舟道了恭喜,扭身就要走。范云舟非要找到章暄的名字不可,章暄满不在意似的把自己名字指给她看,已经是年级五百名开外了。范云舟还要说些什么,早被章暄拉走了。
于是第二天,范云舟请章暄喝饮料,章暄正无聊地翻着墙壁上贴的各种彩色便签,范云舟忽然说“我给你补课吧。”
章暄“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皱着眉毛望了她半天:“不用了吧,反正我成绩都没救了……对了,我觉得你把头发扎起来会更漂亮。”
范云舟脸颊发烫,还没收拢脸上的表情,发觉脸侧伸来一只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把她左边的头发归拢上去。
范云舟心跳如鼓,章暄还在面前絮絮叨叨:“女孩子呢,还是头发束起来最好看。”
她收敛心神,翻个白眼:“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讲学习的事情啊!”
章暄收回了手,依旧笑嘻嘻:“我也很认真啊,你脸形纤瘦,眼睛也漂亮,遮住了多可惜。”
发觉范云舟一直在瞪着自己,章暄只好道: “我爸妈都懒得管我了,我估计高考就随便混混。”
“但是——”但是高考成绩不仅是这几年中学生涯的总结反馈,更可能改变今后的人生轨迹,范云舟要说的太多太多,却也知道这些大道理章暄听过太多遍,无法打动他。她从日常谈话里隐约知道章暄父母各自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但两地分居,并不多管他的生活和学习,只给足够的生活费和零花钱,章暄破罐破摔也多半带着赌气意味。他并不是不聪明,甚至有几门课能受到老师称赞。
范云舟一口一口喝着冰凉的西瓜汁,等到脸颊不发烫了,才对章暄道:“你成绩提高到全校前三百,我把头发扎起来。”
章喧嚷嚷:“凭什么呀。”
范云舟露出大大笑容:“就凭我是你的好朋友。这对我们俩都是很好的挑战,很公平。还是说,你不敢比?”
章暄道:“谁不敢了,比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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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云舟行动力很强,第二天晚自习前就去童暄教室门口堵他。若是从前,面对那些惊诧质疑的目光,范云舟肯定会脸红着跑开,或许是昨天的豪言壮语给了她勇气,范云舟虽然还是脸发烫,但她在隔壁教室门口足足站了十分钟,面对章暄惊讶的目光,还伸手去把他一直拉到了自习室,免得他反悔!
等范云舟把一堆模拟题扔到面前时,章暄双手抱着头嘟囔:“服了你了,能不能少布置点任务?”范云舟已经会在章暄面前大笑,认认真真给他画好今天要复习的重点习题和段落,又告诫他不懂的可以和自己探讨。
章暄還要耍赖: “不会麻烦你吗?”
范云舟眨眨眼: “温故而知新。”
等到写完一套物理试卷,范云舟伸伸懒腰,看到对面的章暄,做题很认真,长长的刘海垂下来半遮着他的眼睛,和初见时桀骜不驯的那个章暄截然不同。范云舟不禁想起那个小小的“赌约”,扎头发对其他女孩儿是日常小事,对范云舟而言却意义大不同。
范云舟记得很小时候,母亲是会给她梳辫子的,直到去学校念书。她印象很深,小学时候的早餐是馒头和鸡蛋,她把馒头递给同桌,小男孩却厌恶地大声叫,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丑八怪”。从此,“丑八怪”这个称呼伴随了她整个小学生涯。纵然一直留着很长的头发,到了中学,同龄人也会当面背后叫她钟无盐。
于是很多年过去了,直至现在,她都不会露出那半边脸。实际上头发搭在脸旁,不仅遮住视线,而且燥热难耐。她也会幻想自己有光洁的面庞,能够大大方方地束着头发,穿漂亮的裙子。这个诱惑太大,只出现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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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冬去春来,范云舟的成绩依旧保持在年级前端,章暄的成绩名次也在稳步上升。
等到高三下学期中旬考试,章暄已经到了全校360名了。这次他主动拉范云舟去榜单面前看,得意扬扬道:“我快达到目标了,你也要兑现哟。”范云舟笑着点头。
这半年多来,他们两个相互鼓劲打气。章暄开始习惯每天晚上做习题,空闲时间背单词,遇到不懂的题目也会主动去问老师。至于范云舟,在章暄面前可以毫无顾忌大笑,也能主动和班上同学搭搭话,甚至认识了几个章暄班上的朋友,原来大家都对高冷的她充满了好奇,用最温和的态度来对待她,没有人提起她脸颊上那块红痕,哪怕偶尔她忘记遮掩。
高考的时候范云舟发挥稳定,童暄也考得不错,当然也早早超过了当初他们约定的目标。章暄一直嚷嚷: “你得言而有信呀。”
那是在礼堂里,他俩为了接下来的毕业舞会做准备。他们跳最简单的华尔兹,范云舟一只手搭在章暄的肩膀上,一只手放在章暄的掌心,腰被轻轻握住,几乎迈不开步子。
柔和音乐响起,范云舟只觉得浑身上下僵硬无比,一不小心就踩到章暄的脚背。
“看来我真的没有任何音乐细胞。”
章暄低头冲她笑笑,反而拉着她往外跑。
逃离开黏腻的空气,范云舟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章暄拉着她跑到操场,四周空荡荡,只有一枚暖黄的月亮挂在天幕,以及静默昏黄的路灯光。
章暄放开她的手,低头捣鼓一番手机,把她左边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把一只耳塞轻轻放进耳蜗。他灼灼的目光仿佛拥有了质量,暗红色胎记几乎让范云舟感到疼痛。
她在章暄的带领下轻轻起舞,章暄靠在她另一耳畔,温柔的鼻息扑打在她面颊上,范云舟轻轻闭上眼,只随着音乐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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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那天,童暄大清早就把范云舟拎出门,逛了整整一天才挑到两人相配的礼服。等到晚上,章暄早早弄好了头发,就不断在还在化妆的范云舟身边转悠,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他们一起抚养过很久的那只猫咪的眼睛。
范云舟拿着童暄送她的发带左右为难。她没自己扎过头发,弄了几次才知束发也需要技巧。有女同学看不过眼,帮助她弄了很漂亮的发型,丝毫不提其他,只夸她好看。
当章暄执着她的手,在礼堂里翩翩起舞时,范云舟脸颊两侧第一次感受到轻盈的微风。一曲完毕,同学们年轻光洁的脸庞都充满了欢乐的光芒。范云舟终于和他们一样。
范云舟只记得小时候,妈妈特别爱给她扎双马尾,她还不懂得旁人目光的含义,在街上奔跑玩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渐渐等到上了学懂了事,听了太多讽刺,才开始把头发放下。哪怕她想去努力讨好别人,大多数人都只会叫她丑八怪。这个被长发掩埋的红痕,是她漫长的压抑的青春时光的全部证明。
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拢起她的头发: “我觉得,女孩子扎起头发来最好看。”
第一次,红痕接触了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光线。它没有爆炸,也没有蔓延,红色的胎记依旧好好地依附于她的左脸颊,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生命馈赠给她的礼物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