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吴
一
宋春风第一次见到沈桃花的时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一身白底黑边的老土校服上沾染了些许可疑的黑色液体,穿一双不知道哪个年代的胶底布鞋,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整个人盯着砖头般厚的书本一动不动,表情肃穆得好像从十九世纪穿越而来的修女……宋春风发誓,在自己半个月内成功气走两个同桌后,她从来没有想过班主任居然还敢往她身边塞下这种“神奇的生物”!
“你是谁啊?”语气相当不善,宋春风觉得自己有必要给新同桌一个下马威,最好是现在就把人气哭然后跑到老师那里请求换座位那种,这样自己就可以继续过一个人的自由生活了。
可惜的是新同桌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比较强悍,只是把视线从书上移到了一脸凶神恶煞的宋春风脸上几秒钟,然后继续看书,语气礼貌而生疏:“你好,我是沈桃花,昨天转学过来,但你昨天好像请假了,所以老师让我坐你旁边顺便通知一下你这件事。”
沈桃花?宋春风的表情从听到这个名字起就有些微妙的纠结,原来真的有比自己的名字还要俗气的存在,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名字的主人居然真正做到了人如其名,也是一样俗得冒泡啊!宋春风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讨厌了,最起码她用一个俗气的名字娱乐了自己,所以她很大度地默许了新同桌的存在,转而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但很快,宋春风就发现自己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没错,沈桃花自转学以来都表现得十分乖巧,安安静静看书,老老实实听课,从来不惹是生非,就算偶尔有人故意来找茬,她也只是把一双黑眼睛瞪得圆圆的,摆出相当无辜的样子,倒让人下不了手……每个人都说那个问题少女宋春风真是走运,碰上这么一个老实傻气的同桌,却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沈桃花让宋春风恨得牙痒痒——永远的不动声色,永远的虚情假意,就好像她看轻一切。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比如,在宋春风顶着一头被校规明令禁止的有色头发来学校招摇过市时,连老师都因为对她绝望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桃花偏偏会看她一眼,然后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认真地在那里读化学笔记: “……对苯二胺是一种无色固体,日常主要用于聚合物和复合材料,也是染发剂的一种重要成分,具有致癌作用……”
再比如,宋春风在学校打架惹事,然后因为三千字检讨而抓耳挠腮时,沈桃花就一脸肃穆虔诚地朗诵: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宋春风每每听得咬牙切齿,偏偏发作不得,更加觉得沈桃花是个表里不一奸诈狡猾的混蛋。这种不满终于在某个早自习爆发,当时的她睡得迷迷糊糊,然后听见沈桃花用清冷的嗓音念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早就神经过敏的宋春风终于拍案而起,一声怒吼响彻教室:“沈桃花,你凭什么笑我?!”
二
早自习的“诗词乌龙”事件,最终以老师气急败坏地要求不学无术的宋春风抄写《题都城南庄》20遍来向诗人崔护道歉而结尾。宋春风表情狰狞地抄完,离开办公室后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大雨。豆粒大的雨滴砸到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大风撕扯着树叶,天地幻化成一片迷蒙的银灰色,同学们早就陆陆续续地在家长的簇拥下离开,被困住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能听见胸口空洞的风声。宋春风忽然有一种错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的梦境,至今的一切都没有丝毫意义——直到旁边递过来一枝栀子花。
花瓣润白,在边缘染着稚嫩的青色,层层叠叠间带着雨水的湿气,好像在一瞬间便生长出一个繁华喧闹的盛夏来。 “这是栀子花,茜草科,具有除烦消炎的功效。”沈桃花的声音在提及植物时才有了温度,好像是冰凉凉的果子酒遇上了好吃的柠檬派。
宋春风接过花的动作有些迟疑,可眼下的情绪不适合讥讽,便只好没话找话: “那个,你好像很喜欢这些东西吧……我记得你老在位子上看,那个什么图鉴来着?”
“《高等植物图鉴》。”
“教室外面那些树是什么?”
“树干灰白的那些吗?黄杨木,木质细腻,一般用来雕刻。”
话题一旦打开,两人便都有说不完的话。宋春风听着沈桃花眼神发亮地讲述各种植物的种种,心底那点抑郁仿若晴空下的小水珠,很快便消失不见,剩下的,是满满当当的暖意:自己不是一个人,真好。
“我觉得,每一株植物都是一盏灯。”沈桃花这样总结。宋春风不说话,她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人,好像地下的暗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心意坚定,是无论怎样都知道该如何走下去的强者。
也是在那一天,宋春风听沈桃花提起自己的梦想,关于那所植物学专业在全世界都处于领先地位的大学,那所录取分数每年高得吓死人却还让无数尖子生前仆后继的大学,那所大学是沈桃花母亲(一位相当优秀的植物学家)的母校,同时也是宋春风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没关系,”宋春风这样安慰自己,“我是她的好朋友嘛,大不了以后我去大学看她好了。”友谊什么的,才不会被这样的差距打败呢!
三
时间就这样咕噜噜地滚动了一年半,等到宋春风拉着沈桃花吃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时,才恍觉高中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
“沈桃花,等到开学时校门口那棵樱花树开花的时候,我们去昆明旅游吧,一定特别漂亮!”宋春风口里哈出白气,眼神发亮地策划着下学期的生活,沈桃花却是一反常态地没有讽刺她的异想天开,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好一会才开口: “下学期我就转学了,不在这里了。”
在宋春风的想象中,其实有过很多种分别的场景,比如两人白发苍苍,然后相握的手被死亡强行隔开;比如人潮涌动的站台,自己追着她乘坐的火车,两人泣不成声;甚至两人在毕业典礼上拥抱,然后因为一纸录取通知书天各一方的俗气场景也千百次在梦境中出现……可多少想象,也不会是在騰腾的热气中,挚友用看不清的表情宣布要离开的事实。
“要……要去哪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可以去看你啊,反正,现在……嗯,交通什么的很方便。”
“宋春风,”沈桃花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她所有还来不及出口的自我安慰,话语在这深冬的夜里冻结成冰, “你真的把我当作朋友吗?”
宋春风想说“当然啊”,话语却在触及对方的眼神时停住了。沈桃花了然地笑笑,语气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苦涩: “你看,你也犹疑了,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你像是一个找到喜欢玩具的孩童,带着天真的占有欲。可是,如果是朋友的话,是不会这样的,朋友会想要介入对方的世界,会想要成为并肩战斗的伙伴,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世界的际会,不过是过客而已。”
有煙花在头顶炸开,惊落一地的心事。宋春风手脚冰凉地看着沈桃花转身离开,连挽留都失了底气,只能独自仰头看大大的锦冠烟花绽放,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沈桃花真的转了学。
宋春风偷偷跑回了高二的教室,坐在曾经属于两个人的位置上发呆。沈桃花的那张桌子总是干净得过分,她几乎强迫症一般地保持着每天擦一遍课桌的习惯;反观自己的课桌却是狼狈不堪,布满了自己不想听课时的涂鸦——花朵、种子,以及班主任那个“地中海”的发型……完全是想到什么画什么,还不忘附上一些心情杂想。其中,也有沈桃花写的一句话:你是还在地底沉睡的种子,自说自话,没心没肺。
当时的宋春风还和沈桃花笑闹,她说:“我真的好想再睡五百年!”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沈桃花的笑,应该也是恨铁不成钢吧,应该也是期望过宋春风的奋发向上吧……宋春风把脸埋在课桌上,发出呜咽的声音。是谁说过的,这世上唯有爱与期望,不可辜负?
宋春风忽然奋发起来,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把头发染回黑色,乖乖地穿好校服,像个好学生一般不逃课,然后在卷子上做上花花绿绿的标记,去找老师问题……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再与她无关,她只要再往杯子里倒上两包速溶咖啡加上少少的水,便可与各种题目搏斗几百年!
高考时宋春风考得前所未有的好,虽然距离沈桃花曾经说过的那所大学还有一定距离,但上个普通“一本”已经不是问题,她就这样成为老师们教育学弟学妹的“后进生”典型,成为父母亲眼中值得骄傲的存在,可宋春风却死心塌地地选择了复读: “我要上沈桃花的大学,一年考不上就两年,两年考不上就三年,除了那里,我哪里也不去!”
一年的苦读早就让宋春风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庞消瘦得只剩下个尖锐的轮廓,父母拗不过她,只能看她大暑假地背着个书包往补习班跑,她却丝毫不觉得辛苦的样子,眼神在触及书桌上的那句话时变得柔和起来:沈桃花,我正在从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你看见了吗?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但可能只有一个人,是上天赐予我们人生的礼物。
对宋春风而言,沈桃花便是这样一份无法开封的礼物,她能做的,不过是努力把自己变成有资格拆开礼物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四
又到了那所植物学专业在全世界都处于领先地位的大学迎接新生的日子。
沈桃花作为大二的学姐,义不容辞地坐在植科院的帐篷里,来为前来报到的新生分发学院资料,正暗暗无聊之际,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念诗声: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沈桃花下意识接过话来,一抬头便撞见一双漆黑的眸子。宋春风比记忆中高了一点,也瘦了一点,此时正穿着嫩黄色长裙,站在帐篷前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说: “沈桃花,你凭什么笑我?”
日光倾城,沈桃花踉跄着冲了出去,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给了宋春风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声调哽咽: “你终于还是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
“嗯,好久不见,甚为想念。”宋春风闭着眼睛回应这个漫长的拥抱。
多好,在漫长的旅途中,我终于追赶上你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