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思琪
小时候我认识一位住在楼上的姐姐,她是独居的,或许是有些寂寞,喜欢和我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搭话,不时邀我到她家里玩,只是我出于羞怯,不大亲近她。
大约是某年的重阳吧,姐姐敲开我家门,送来一坛子菊花酒,说是她自己酿的。
母亲很谢谢她,回头就吩咐我把家里刚做好的糍粑装一些给姐姐送上去。
我很喜欢吃糍粑,它是用糯米捣碎制成,竹叶包起来蒸煮,为了不让糯米被粘住,事先在竹叶上涂了油,蒸制时,满屋子弥漫着食物自然朴素的清香,挥之不去。没吃过糍粑之前,我也实在想不到,糯米被捣碎了蒸熟吃,竟然软滑得能在舌尖打转,而里面裹着的芝麻馅,最是香甜可口,如果糍粑拿在手里还温热,一定要小心芝麻馅从咬开的口子淌下来。
我嘴馋着没尝过的菊花酒,豪气地装了十个糍粑给姐姐送去。当时对于过节是很认真的,覺得无论什么节日都该要讨个吉利,十全十美,十个糍粑,最好不过了。
我家住一楼,姐姐住顶层四楼,十个糍粑分量十足,我气喘吁吁地到了顶层。
“小鱼姐姐,你在吗?”
姐姐姓余,母亲教我唤她“小余姐姐”,年纪小不懂得,以为是“小鱼”,幼时的日记里也是这样写的。姐姐打开门,我瞅见她裙摆上绣着两朵别致的淡黄色秋菊,形容秀丽,摇曳生姿,直盯住不动。
“好看吗?”她问我。
我用力点头: “好看!”
我听见她笑了。
她笑了一阵,接过我手里的袋子: “谢谢你和你妈妈。我准备酿酒,要不要进来看?”
姐姐家里的饭桌上放着两大筛子的菊花瓣,金澄澄的。屋子里有股好闻的清苦味,我深深嗅了嗅,感觉那气息略显单薄,却使人舒适宁静。
酿酒的步骤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用稚嫩的眼光看她,她那认真的模样格外好看,也格外触不可及。
我一直看到暮色四合,周遭流转过多少时间全然没有印象,直到姐姐起身开灯,我才一惊,仿佛误入深山,观人下棋,却是转瞬百年,岁月蹉跎。
送我出门时,她牵着我的手,说: “再来玩呀。”我像是被父亲的手摩挲着,分明有沙砾的质感,有硬硬的茧子——忽而觉得回到人间,屋内一切,不是仙山洞府,与自家别无二致,家具简单,无甚装点,多了几分落寞。
没等我第二次拜访,楼顶的屋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户人家。父母说她大约是回老家结婚去了。而对于幼时在她家待过的那一小段时间,因为感触奇异,被我暗自收藏起来。
她的经历、她的故事,我一概不知,她酿的菊花酒我也到底没能喝上一口。长大后的我尝过甜酒,尝过兑了水的米酒,可它们都不能帮我斟满脑海里对于童年那一坛菊花酒的想象,又因为我不喜酒味,也就从来没想过买一回菊花酒尝鲜。
饮酒的期盼搁下了,倒是念念不忘她朦胧的模样。
如今再次回想,当年的小鱼姐姐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和家人同住,而是一个人蜗居在小楼顶层。她就像一个离世人都很遥远的影子,清冷、单薄,散发着无人去嗅的款款幽香。
除了菊花酒,她可还会酿些别的?她是否总会在重阳、端午、中秋的节日里,换上一件相配的裙子,裙摆用丝线绣着秋菊、香艾或金桂?如今的她,在何处,过得怎么样?
祝福和思念,我可以寄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唯独没有机会给予她。
年复一年,我恍然想起,记忆里那年轻的、美丽的、一度使我眷恋不已的生命,过了这么多年,势必徐徐朽迈……可是那于我毫无意义,我只记住她的永恒鲜艳,记住她是一个偶然的开头,一个断裂的章节。只要它足够美丽,我就不会因为它的短暂而忘却。至于它如何美丽,确是我也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