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莉莉
一
程煜禾翻到晴野的微博界面时。上面的评论几乎炸了。
“呵呵,晴野只会骗钱而已!”
“当年他也不过是靠着薄荷草火的,薄荷草走了,他就腆着脸充当大神了……”
程煜禾一条一条地翻下去,只有看到“薄荷草”三个字时会停顿几秒,最后点进原微博,看到博主挂在那里的广播剧预告,才松了一口气,发了一句“请好好加油”就把手机扔在柜台上,不再理会之后的消息提示音——反正也不想在微博上和人吵架呢。
而少年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一份牛肉拉面,不要香菜不要辣椒,多放醋。”
少年穿著一身红白色校服,宽大的袖子随意挽起来一截,再配着一头板寸,看起来颇有几分不羁的味道,是眼下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类型。但这并不是程煜禾失神的原因,她在意的是对方的声音这明明是每晚她听的广播剧里的声音。
“你是晴野吗?”再三犹豫之后,程煜禾依然在送面过去的时候在手机上敲出了这句话。
而对方先是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摸着头爽朗地笑了起来:“哎,被认出来了吗?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你叫我秦牧就好了。”
秦牧?是很好听的名字呢。程煜禾偷偷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然后在手机上敲出新的句子来:“好开心,你和我想象的一样,是很好的人。我是程煜禾。”
人和人的熟识有时候也不过是一顿饭的时间。程煜禾很快了解到秦牧的学校,知道他在家养了一只柴犬,也知道他每次补习后都喜欢来这家店吃面。
“这家店是我小姨家开的,我以后让她多给你放几片牛肉。”
而在得到承诺后的秦牧也立刻保证自己会过来念广播剧给她听。
这样的温柔是深海里的鱼群。让人从心底柔软起来。程煜禾雀跃着收拾碗筷,又开心地帮其他客人点餐,连小姨在厨房里打趣她,她也不恼,只是举着手机发表宣言:“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过来给你帮忙好不好?工钱就用牛肉面抵了好不好?”小姨笑得脸通红,连连说好,最后眼角湿润地感慨:“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自从你哑了之后……”说到这里忽觉失言,却为时已晚,气氛尴尬得像是按了静止键。
“我才不是哑巴!”良久,程煜禾面无表情地在手机上打出这句话来,眼底一片氤氲的水汽,“只是失语症而已。”
她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而已。
二
很早以前,程煜禾就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失语症”的报道,但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而已。那时候她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了:考试成绩,生日派对,以及最重要的广播剧配音……没错,她从十三岁开始接触声配,十五岁时已经是圈内小有名气的大神—_而那个时候,大家叫她“薄荷草”。
配音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程煜禾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录音的感受,像是灰头土脸的辛杜瑞拉穿上了水晶鞋,整个世界都流光溢彩起来:公主,侍女,侠客,萝莉……她着迷一般扑在电脑前面,被来自网线另一端的赞美冲昏了头脑,为此不惜央求退休的爷爷为自己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录音设备。
“我们小禾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啊!”在爸妈指责程煜禾乱花钱时,只有爷爷这样维护着。他一向是无条件地宠爱着自己的小孙女的。
而程煜禾对这样的宠爱心安理得。整个暑假,她都赖在爷爷家里吃吃喝喝,却连听老人念叨一个老故事的时间都没有:“爷爷,拜托,我刚刚接了一部超好的广播剧,等我录完音再和你聊天好不好?”可是怎么会有录完音的时候呢?程煜禾每天都窝在电脑前和其他人讨论角色,讨论后期特效,还要带一下新人的演技……好不容易搞定这部剧,程煜禾又开始和大家讨论庆功宴的事情了。少女的承诺,有时候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敷衍而已。
而上帝动了动手指。于是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变成自食恶果。
直到这一刻,程煜禾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头顶老吊扇的“吱呀”声,桌子上咬了半口的西瓜,电脑椅边缘的一块黑斑,以及坐在电脑前的自己胸腔鼓动的心跳声……什么都记得,但是啊,为什么偏偏会忘记那句微弱的求救声呢?
仿佛只在一瞬间。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轰然倒塌。程煜禾无法原谅自己,她始终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掐灭了爷爷生的希望。
“老人年纪大了难免的。”
“脑血栓其实挺常见的。”
“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这样的议论充斥着整场葬礼,而程煜禾跪在灵位前,口中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所有的言语都在死亡面前成为轻薄的假象,以至于连失语症都无足轻重起来——相反。它成为一种救赎。
三
秦牧每天下午都会过来。
最初他只是按照约定来念剧本而已。后来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便也带些小玩意儿过来:杂志,游戏,甚至是自己养的那条小柴犬……程煜禾撑着下巴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眼底有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微光。
“这次我们要参加一个超厉害的广播剧比赛,剧本什么都选好了,就是女主角没定下来,我总觉得不合适,唉,要是薄荷草还在就好了……”
程煜禾的身子下意识僵直了一下,但很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发问:“薄荷草?”
秦牧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不认识薄荷草?薄荷草是声配圈的前辈了,在我还是新人的时候和我一起配了一个剧,不过她在那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退出了……”
不是哦,我还在这里啊,只是你们谁也听不到我而已。程煜禾微微垂着头,只觉得心底又酸又胀,偏偏秦牧不知不觉,歪着身子又去翻剧本了。她便只能打开微博,登录了遗忘两年之久的属于薄荷草的账号。一大堆的私信跳了出来,有来自粉丝的,也有圈内的好友,最近的一条是三天前来自晴野的:“璎珞。这次要不要和我再续前缘?”璎珞是她最后和晴野合作的广播剧的角色名。
一刹那,程煜禾的心情像朵被碾碎的花。
倒是秦牧似有所觉地扭过了头,视线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一扫而过,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情,却又很快将这神色隐藏,露出爽朗的笑容来:“聊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说我的事情,不如聊聊你吧。你是因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的呢?”
午后阳光有股清甜的气息,少年的笑容比糖果还动人。程煜禾被这样的笑蛊惑,破天荒地有了倾诉的冲动,关于那些不堪的过往,也关于那些隐秘的罪孽。秦牧安静地看完。最后笑着承诺会帮她找回声音。
秦牧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知道程煜禾的父母已经带她看过医生,药也吃了一大堆,便不再往这方面着手,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心灵鸡汤”,试图从各个角度来印证“爷爷的去世是天灾而不是人祸”的论题;程煜禾也配合得很,每天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做发声练习,哪怕她的声带振动从来不曾帶来丝毫声音……她是全身心地信任着秦牧的。
所以当秦牧带她去深山玩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可以为一只羽毛斑斓的鸟而笑得眉眼弯弯,直到她发现了秦牧的“失踪”。说失踪也不太准确,因为秦牧更有可能是藏了起来,像个小小的孩童一样,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等待人去找,只是程煜禾找不到而已。
她想发短信,却发现自己的手机连同背包都一起交给了秦牧;想喊人,可是声带发不出一丝的声琶连哭泣都是静默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草叶上,恐慌和海洋一样深沉。程煜禾跌跌撞撞地找着人,连草叶在裸露的小腿上划出血痕的疼都不在乎起来,最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个名字:“秦牧……”
下一秒,他出现在她面前:“哈哈,把你的声音还给自己吧。”
四
程煜禾答应为秦牧录一个广播剧作为报答。
“但是不要公开好么?”程煜禾认真地恳求着。“就是一个私人的答谢而已。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加入声配圈。”是比近乡情怯还要复杂的情绪,程煜禾甚至没有把握可以调控好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关系。
秦牧却显得有些犹豫。午后的阳光在他鼻翼上打出细密的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他连声音都是空洞的:“嗯,我知道了。”
程煜禾因为这样的承诺而心存感激。在她失去声音的时候,在她被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的时候,秦牧是唯一伸出援手的那个人,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付出所有的爱与信任了。
但是一周后,程煜禾在网上看到了秦牧参与的广播剧获奖的消息,与之一起的,是“阔别两年,薄荷草与晴野再续前缘”的消息。她几乎是不敢相信地点开了广播剧链接,然后听见了其中属于自己的声音,这明明是她录给秦牧的谢礼。
程煜禾立刻给秦牧打了电话。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薄荷草的?”她的声音有点抖,“在我说话前,还是说话后?”
电话的那端静默了几秒钟,似乎很是艰难地说出了事实:“之前……”
“我知道了。”好像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关于秦牧莫名其妙的殷勤,也关于对方有时候的欲言又止。奇怪的是,程煜禾反而没有了最初那种气到发抖的感觉:比起“被利用了”,倒不如说是“果然如此”。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善良呢?只是两不相欠而已啊。
她清空了自己所有的微博。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她封存了自己所有的录音设备,并按照爸妈的要求报了补习班。其间秦牧打来好几次电话,她都拒接了:倒不是出于怨恨,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反正两个人也不会再见面了……但是在又一次挂断电话后,她看见了等在路口的秦牧。
“你为什么躲着我?”只是半个月不见而已,秦牧就又换了一双全新的篮球鞋。鞋面上那个小小的对钩刺得人眼睛疼,可这只是晴野粉丝送的礼物之一而已。
“我为我的隐瞒道歉,但是你没有任何损失啊,”秦牧显然是憋狠了,说的话又快又急,“大家都说你配音很好,我们这次也拿了奖,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在意些什么……”
在意些什么呢?程煜禾也说不清楚,就像她无法解释薛定谔的那只猫一样。但是有一件事是她可以确定的:“我并没有躲着你,我只是,只是无法面对曾经的自己而已。”
为了别人的一句夸赞而欣喜若狂,为了一次成功不惜伤害信任自己的人,像是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为着斑斓的海市蜃楼欢呼雀跃……程煜禾忽然明白了自己如此喜欢秦牧的原因,他根本就是另一个自己。
“三履虫没有声带,只能留下稀薄的信息素;长颈鹿的脖子那么长,和同伴的沟通一定很辛苦;深海里那条频率不对的鲸鱼至今还孤零零地游荡着……我们能面对面地交流这件事,本身就是奇迹,所以我要告诉你,声音不是为了欺骗或伤害存在的,它是为了让我们开口说爱的……”
程煜禾很认真地对目瞪口杲的秦牧鞠了一躬,再次转身离开的时候,心情像一块酸甜交织的柠檬起司:爷爷,对不起,还有一句我爱你。
五
这天之后,声配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继薄荷草删微博后,晴野也宣布了退出。“想要去搞明白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事情。”这样寥寥几字的公告一点都不负责任。以至于广大网友燃烧了熊熊的八卦之火,那就是薄荷草和晴野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此时此刻,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程煜禾表示自己也很受惊:因为那个“不负责任”地退圈的家伙正站在她小姨的店门口。还搞怪地举着牌子一
“我的声音逃走了,你能帮我找到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