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支
1
我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穿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中长款大衣,戴着深灰色围巾,算不上多么挺拔,气质却很好,是那种长期优质生活才能颐养出的气度。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老了,年轻时该英俊许多;他又似乎本就如此,因他年轻的时候我还小,在我的视角里便从不会觉得他年轻过。
那日无风无雨,气温很低,他久站在超市前人流不息的空地上。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是在等人。
在见到他之前,我其实不太能想象这个男人的样子。
亲和?严肃?豪放?儒雅?
抱歉,我全无概念。
我只知道他很会讲情话,各种隋话。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真是风华绝代。”
所谓风华,其实是个特别抽象的词。你可以说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情万种是风华,可以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洒脱自如是风华。甚至可以说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朦胧缱绻是风华。可唯独安于现世的沉静姿态不是。偏生母亲是最后一种。
幸而这话我母亲并不相信。我也不信。
否则,谁又会舍得轻易离开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呢?
可惜,母亲是在他离开之后才开始不信的。
母亲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练字的。
当我们还住在大房子里,母亲闲在家里的晚上,会抽一支毛笔,蘸饱了墨,铺开纸,写一幅字。有时她也会教我写,只是我还小,东张西望,手腕绵软无力,笔都握不好。
母亲将最亮的台灯移过来给我读书,一堆堆的书,净是童话。可我不喜欢童话。我悄悄去母亲的书柜里偷了《红楼梦》来,看不懂,偏要看。
漫长的时间里,两人都不出声。声音全在窗外。
母亲确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风华,但她是个渡江海而静无声的人。那时我也不懂,只是自小在这样的静里生长。小时候只能觉出静,而慢慢长大,就看见了江海。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很久都不能无视生活所带给她的折磨。
生活本身对她来说游刃有余——她足够聪明和优秀,工作出色,虽难免辛苦,却足够维持生活的稳定和优渥。她总能将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再忙碌也不会失了优雅从容。
这折磨是精神上的。
那年我大约是七岁吧。母亲没有编造那些诸如“爸爸工作忙”之類看似善意实则残忍的谎言。可以看出她也不是个喜欢拿童话故事粉饰太平的人。这点我可能随她。
她安静地诉说一个事实,就像曾经睡前给我念故事书时那种平稳的语调。她说爸爸喜欢上别的人,所以离婚了。她说爸爸很快会有别的孩子,所以不能经常来看我。
怎么会这样呢?我甚至没有听到过他们争吵。有时没有原因才是最致命的原因,还不如像博尔赫斯曾说的那样——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然而没有悲哀,没有缘由,所以更无从挽留。他搬去了另外的城市。
我居然没有哭。现今想来,大约是当时没有懂。
那时我还不太会区分思念和怨恨。我只知道有天早上醒来,发现家里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照片一夜之间消失—海边的、公园的,中秋节的、除夕夜的,他拥着母亲的、他抱着我的。从此没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从此母亲绝口不提这个男人。
后来母亲嫌那房子两个人住着空荡,带我搬到一间离她工作单位很近的公寓。母亲是有天赋的,房间布置得很是雅致温馨。而我不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同。也许事实上,本来就没什么不同。我们一样过得很好。我们向来过得很好。
陆陆续续也有人问过我。你想不想你爸爸?
当然这么问的都是同龄的朋友,长者不会如此揭人伤疤。不过他们不知,这事儿在我这儿还真不算个忌讳,每次我都会认真地想一想,从模糊的印象里挑抹出那个高大的轮廓,他的容貌由远及近清晰起来,放大到每一个细节,重又变得模糊。我端详着这些细节,有那么一刻特别希望自己由衷地说,想的。可我还是听到自己特别诚恳的声音:“不怎么想。”
这是实话。虽然听者都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我该怎么解释呢?解释说我们的确以前拍过一些看似其乐融融的照片。可除了照片里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相聚?解释说“父亲”一词早在他离开之前就因他常年在外工作而对我来说意味不明?解释说这些年他除了会偶尔向母亲支付一笔母亲永远拒收的抚养费外就再没关心过我?解释说。其实我的生活从没有过动荡、坎坷和变迁?
是的。我不太能想象这个男人的样子。不是容貌……是除了容貌的其他。或许我根本就从未熟悉过。于是你不能要求我去想念一个打着“血缘”旗号的现实里陌生的实体,抑或由“父亲”一词所能引发的脑海里虚无的幻象。这都不是我的习惯。
我只好摆出一个“信不信随你”的表情。
我曾以为母亲的想法也同我如出一辙,毕竟她看起来毫不在乎。
直到许多年之后,当我已能自如翻阅母亲书柜里所有的文章时,在一页书签上读到这样的手记“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恩爱,情人反目。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颜,夕为白骨——白骨犹自彼此攻讦,敲打不绝。”
翻过来,反面是一行年代更为久远的笔迹,像被什么洇湿过,晕开了字尾:“痴情不知所起,回忆一贫如洗。”
一新一旧,两行字迹,隔着硬质的、不会印透的书签,隔着经年的岁月和层峦叠嶂的心事,隔绝出一种风过千帆不问归期的不动声色。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追求者络绎不绝。母亲却始终没有再嫁。
我好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在我十八岁生日前夕,他可能终于记起有个即将成年的女儿。打电话找到我说很想见一见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是夜。我辗转难眠。外面的光透过窗帘在天花板上流转,像幻觉。
母亲不知说过多少次要换窗帘,我总说不。这是搬家时我自己选的,遮光性差,可就是喜欢,就是依恋,虽然我从来不曾像一般小孩子那样怕黑。
正如我总在脑中想象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时间、怎样的场景、怎样的开场白。梦里梦外,不由自主。虽然我从来不曾像一般小孩子那样需要一个父亲。
2
我去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头一次在冬日里穿起裙子,配乳白色的淑女帽,以证实自己确然是个大姑娘了,即便称不上多漂亮,至少也亭亭玉立。裙子终归没有裤子暖和,我以前从不这么折腾自己。出门前我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长大了许多,样貌却没什么改变,记得前几日遇见幼儿园时常常照看我的邻居黄奶奶,十几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那日无风无雨,气温很低。我瞒着母亲出了门,来到超市前。记得小时候这儿是个偏僻的小公园,有许多麻绳木板做的简易秋千,他曾带我来荡。是他走后才推平了土地,建起商场。
我呵着白气看了好久商场前装傻卖萌的卖气球的小丑,那些气球五颜六色。北岛说,从卖气球的人那里,每个孩子牵走一个心愿。
我来回踱步研究完了蛋糕房临街橱窗里所有的新鲜款式,那些糕点隔着玻璃闻不到香甜。每年生日,母亲都从这儿订一个芝士蛋糕,涂满我喜欢的蓝莓酱。
我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抱着我刚刚在外面被人撞掉的包和那些散落一地又捡起来塞进包里的杂物。服务生小哥走上前来,我说:“我等人,能先给我一杯热水吗?”他语调温柔:“好的,您稍等。”
我透过落地窗远远打量那个男人,很仔细,很仔细。可我看不出什么。或许我真的不善于观察。他跟我印象中相同,也不同,既而我无法分辨异同。或许,我本就没什么印象吧。
又一名服务生走过来“您需要点点儿什么吗?”我起身拎过包拍一拍残留的灰尘,说:“不用了。”
打开门,走出去,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或许在角膜上蒙了霜,令我忽然看不清这世界。
有人擦肩而過。还是进门前撞到的人啊。却因冬日里彼此厚实的衣物,触不到温度。
养恩大于生恩,对不对?如果某人只是给予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如果他不曾将这生命纳入自己生命的规划,如果横亘在中间的除了时光还有一个女孩被错过了的整个成长历程……那么,那么,又有什么要紧呢?见或不见。
母亲过得很好,我也很好。他在或不在,都是如此。
我们终究是血脉上的骨肉至亲,情感上的相逢陌路。
我忽然失去了那份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裹紧大衣,手机关机。
当晚急雨纷纷,黑暗被银色的雨丝细细切割。明明这样冷的天,怎么不下雪呢?我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透过面前被呼吸喷绘的白雾图,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更加空洞的黑夜。
重新开机的时候,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拨回去,那头的声音传来,低低的,没有腽怒,带着些失落,还有疲惫。
他说他去了约定的地点。他说他带了印象中我喜欢的食物。可等了一天,我都没有出现。他说电话打不通,他很担心。他说夜深了下雨了他才离开。
我听出了话里切切的悲哀。可是你看,屋外冷雨再狂澜,淋不湿屋内的我。
你是冷雨,我还是我。
抱歉,原谅我,这点也不知是随母亲,还是随你。
我静静地告诉他:“其实我见到了你。只不过我撞到你的时候。你认不出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