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杉
“不认识你自己的真实状况,就没有正确的思维基础,不认识你自己,就不可能有转变。你必须如实地认识自我,而不是认识你喜欢的样子。那只是一个理想,是虚构的,不真实的。”
一
我十八岁的时候在上高三,那时,叠叠卷子就像漫天大雪向我袭来,支撑我最大的动力就是每个老师所说的谎言:“上了大学就自由轻松了。”有时我会趁晚自习爬到教学楼的天台,边吹风边想象未来。
你知道想象的颜色吗?是玫瑰色的,甚至隐隐带着樱花的清香,尽管那时我并未见过樱花。
我想象着我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每天骑自行车上课,课余做做兼职,在图书馆看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写写还不成体系的文章,说走就走就跑到远方旅行了……这还只是想象中的大框架,其中的细节在日复一日的虚拟描写后饱满而丰盛。
那是一场盛大美好的想象,它如深植在内心的种子,不知道破芽而出的是什么。
借着一股期望,我如愿到了一个海滨城市上大学,几乎每日,蓝天媚阳,海风恣肆。可我突然成了一个胆怯的人,说来奇怪,我总是在害怕着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一层薄雾笼罩着我,轻烟萦绕,一切都没有轮廓,到处都是路径,我却无路可走,或者说不知走哪条路。
周围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不至于发展到同他人格格不入的程度,只是我经常在心里,在日记里拷问我是谁,以及何去何从。
这座城市有着丘陵的地形,我没有骑自行车上课;我学了一个最现实的专业经济,每日都要和更难的数学奋战很久;我实在懒,没有去做兼职;我甚至都不能静下心来读一本书,写真诚的字了。
随之而至的只有空虚感,像坠入深海,斑斓炫目的颜色都暗淡了,带着阴雨急落的耳鸣。
我的想象全都破灭了。
此时,我二十岁,我意识到大部分美好的想象不过是一场不幸的错觉,这种不幸的残酷性是想象者充满了从外部灌输到头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每当它们与实际接触时,总是头破血流。
而十八岁的我只会向着想象开拓的虚假的生活前景,越经之地遍是泥泞。
二
沉默以缠绵的苦味蔓延。
想表达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字眼,时间带着湿气,愚钝缓行,只想看海,不想看人,事实总是人山人海。
这些真实而零碎的心情,我知道我是带着十足的书生气来渲染的。事实上,我亦是用此法来对世间的一切自我解释的。我真诚地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一种微妙的艺术气质;我真诚地以平庸之姿追求高尚雅致;我真诚地将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淡泊名利无欲无求。
我在真诚地欺骗自己和自我感动。我不得不将所有一切蒙上一层模糊的感伤,我不得不让自己显得比实际要伟大一点,我不得不说自己是一个一心向善的理想主义者。
某个瞬间,比如现实真真切切和想象不一样,比如被别人点破,会有一种抽离的痛感,但不可思议的是,会徒生一种即使那是谎言也是美丽的谎言的错觉,那幻灭的痛劲反弹竟又加深现实生活的虚幻了。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他自己睁眼。
逼着我睁眼的是变故和意外。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到宿舍走廊角落,操着方言找父亲要生活费,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大概是永无期限。我自尊心极强,再也没问过了。那个时刻,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从此以后精神还找得到慰藉,物质是别无所靠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想起一些小时候的片段,它们在成年以后才冒出来。我甚至都不确定那些是否真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但画面与共鸣是如此真实。走在路上,听歌,吃饭,它们突然冒出来,都是不快乐的。我无法动用任何想象来掩盖了。
我终于知道我一直害怕的是什么了,我害怕去面对。
三
我必须做点兼职养活自己,我在网上胡乱地看着,里面的信息真假难辨,还不错的就挨著打电话,我还跑到学校附近的商场挨家挨户地问。 我去做过酒店的宴席服务员,端茶上菜收盘,每场宴席下来累得不行。我去学校老师推荐的书法班当助教,指导一、二年级的学生写字,惊叹现在的00后有多努力。我一周去肯德基二十个小时,收银配餐收拾大厅,打冰淇淋是前台最标准的。后来,我找了个稳定的待遇还不错的家教,帮着做生意的亲戚写一些策划和文案。
是不是听起来很充实,但地道地说,除了充实了钱包,累才是真实。我以不可抗力加速着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认识。大部分人的努力程度达不到拼天赋的程度,而更大部分的是,那不是努力,那只是劳动。
加上不能落下学业,尽管辛苦,我总算是自食其力还有结余了。我报了一个日语学习班,每天的日程除了工作就被课程以及语言占满,忙里偷闲看书是最幸福的时刻。
我又迷上了跑步,早上不到六点穿好运动装,做好热身活动就在操场跑圈,五圈、十圈、十五圈到二十圈,越跑越多。当我跑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渐渐地幻想得越来越少,开始着手于眼前的细节。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没回家,学校不能住宿,去隔壁学校租了个床位,多的是我这样的人。他们有的留下来准备考研,有的要靠这个假期挣学费,有的想赚钱出去玩,学生的贫穷真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不足为耻。我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着各种证的考试。
八月末的时候我独自去了趟南京看张杰的演唱会,顺便去了趟上海。我第一次以旅行的心态去洛阳时是过度美化了,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我的诉说欲和虚荣心不允许我承认。我安静地听了一场向往了很多年的演唱会,我慢慢地走南京和上海的街道,它们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总有琐碎的枯燥,但我知道这才是真实的。
克里希那穆提在《最初和最后的自由》里说:“不认识你自己的真实状况,就没有正确的思维基础,不认识你自己,就不可能有转变。你必须如实地认识自我,而不是认识你喜欢的样子。那只是一个理想,是虚构的,不真实的。” 你知道现实是什么颜色的吗?是无色无味的。全凭你的真实渲染了。
四
对我来说,所有的苦难都不如没有真实的自我来得凶猛。我是谁,没有绝对的安全系统,可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才觉得所有的一切我都能面对度过。
我执着了很久,以想象化解愁苦,沉溺在虚拟的世界里,那里有我想要的一切。眼神却越来越虚幻。
我可以有我的小天地,那里有千奇百怪的身份,那里的荒诞才是常态,那里没有尖锐的东西。可是在这人生的旅途上,面对干旱贫瘠,面对委屈不安,面对失望落寞之时,站在前面的一定得是我,而不是我虚假的影子。
我知道那些想象有多美。安静的白衣少年,只要浅浅一个微笑便春暖花开;现实的挫败,那闭着眼睛升级打怪就能走上巅峰;远方的远方,诗人的诗人,深海的深海,星星的星星……
可那不是封闭自己的理由。就像大海苦涩的波浪,日日夜夜拍了又拍,冲蚀了岩石,淘洗过沙子,才得以造就海边的绮丽。
真实亦是以此塑造着我们的。
我依旧偶尔中二,脑袋里时不时冒出奇怪的想法,但眼前的雾气消散了大半,我也和一些固执和解。寒假思来想去还是回了趟家,不太愉快,这是我的客观事实,我不再像以前一样非得用什么转移注意力了,我知道这就是我存在的背景中的一部分,这部分也以某种精确的程度影响着我。
如果非要说青春是一段泥泞的旅程,最泥泞的还是那个不断洞察自身局限性,在现实生活中深刻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生活的中心,而只是边缘的过程吧。在这个自我否定的过程中,一个人要是能勇敢地面对眼前的难题,将意识集中到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每一步上,用长远的眼光,用自己恰如其分的能力,他本身就足够伟大了。
“心恐其碎,不可舞动;梦恐其醒,不可失时;人恐其离,不可施爱;魂恐其众,永无生机;孤寂之夜,漫长之路,幸运之人,爱与相伴,冬雪之下,深埋爱种,阳光轻抚,春成玫瑰。”我的英雄主义是:在美好的想象都幻灭后,依然真诚地热爱着生活,相信着美好。
那可真是搅乱人心的一粒尘埃啊,与此同时,我们以思想和感情并肩作战,我们善用或滥用着好时光,我们像白昼跟着黑夜而来般理所当然,我们在逃离命运的路上遇见命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