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莉
1
十六岁时，我曾非常认真地仰慕过一个人。
那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清瘦，挺拔，文字极具灵性，老师多次在班上念他的文章。而我坐在位置上，只觉那些句子明丽如玉，连心都微微震颤起来。后来才知道，他早已在多家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了。
彼时，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还是非常稀罕的事情，更常见的，是刊登在校报上的那种“豆腐块儿”，既寒酸又傻气，还带着一点点的迂腐。尽管如此，我也非常认真地收藏了自己的每一篇文章，包括老师的夸赞和点评，它们全都被剪贴下来，粘贴在日记本里，像是闪闪发亮的宝石——在他出现之前，我的确以为那是证明我天賦的宝石。
到底是不甘心的。我曾买了许多刊登他作品的杂志，一篇篇地翻阅，一字一句地比对，看到最后，连嫉妒都少了底气，心情“咻”地膨胀成一团透明的水汽。我不得不自我安慰，自己只是比不过他而已，并不是彻底没有天分的家伙。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我只要和普通人区分开来就好了。”
于是，我抄录了少年所有的文章，翻阅了其中提及的大部分文学作品，甚至学着他的样子把每个午休消耗在阅览室里……我是如此憧憬着他的存在，以至于第一次和他说话时，自己紧张得舌头都在打结，挖空心思地堆积词语，满心都想要留下不一样的印象。
到头来，少年不过是给出了这样客套的回应而已，和给予其他人的相比，没有任何的区别。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些许意味来，比如我的滑稽傻气，也比如这份称赞的平淡无奇——他已经见过太多我这样的人了。说到底，我也不过是普通而已。
2
我是如此地喜爱雷梅苔丝。
那个出现在《百年孤独》里，最终抓着白床单飞走的俏姑娘——“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明亮，神秘，美好，我被这样的描写摄取了心神，几乎以为她代表着人生所有的未知：一如更迭的四季，一如诡谲的梦境。
彼时，因为学业的缘故，我已经没有办法把大部分时间消耗在阅览室。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背英语单词，写数学卷子，物理的小木块再次出现在力和电的叠加场，某种化学物质刚刚好在烧杯里沉淀……是如此琐碎、芜杂的小事，却如同爬山虎一般占据了整个夏天。我几乎不再写作，只是在面对考场作文时沉默一瞬，最后中规中矩地写下老师要求的议论文开头。
哪有那么多的新颖独特和眼前一亮？大多数人的一生，不过是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我们是装在盒子里的人。
但还是会听到许多有关少年的消息，比如他的偏科，以及明目张胆地在数学课上写小说。他是如此特立独行的人，许多人都猜测他会是第二个韩寒，甚至还有人特意跑去要他的签名……我也拿到过他的签名，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犹如幽微的灯火，提醒着彼此的不同。
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对于我而言，荣耀是和飞行一样奇异的存在，自己抓着白床单便已经是极限；但是啊，对于天才而言，那不过和呼吸一般普通。
平凡，自卑，敏感，我是被人当面说“她不行”也不敢反驳的家伙，是很容易在街上哭出声来的家伙，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差劲的家伙……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却始终无法找到摆脱的“良方”。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我以为，平凡就是最重的病症了。
3
上大学后，我选修了文科院的哲学史。
授课的老师气韵闲旷，言语精简。他说，美国的《独立宣言》里有一句非常奇妙的话，“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句话的重点是“追求”，而非“幸福”；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弄错了重点，从而导致了强烈的不幸福。
恰如一耳光打在脸颊之上，我无法准确地描绘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觉得所有的不安和沮丧都膨胀起来，变成一团湿漉漉的水汽。在水汽的另一端，是年幼的自己对着一大堆漫画许下的豪言壮语——我要改变这个世界！
是的，在一开始，我们都想成为改变世界的英雄。
每个人都在追求更好的权利，就像追求幸福一般。那些长在深夜里的文字，那些寄居于梦境的妄想，全都被时光捂成暗红色的伤口。而我将它们收敛起来，写成了人生的第一篇小说，投给了杂志社，并在三个月后，得到了对方的回音。他们说，您的稿件已被录用，感谢支持。那是我第一次，看邮件看到失声痛哭。
天空呈现一种透明的蓝色，阳光所至，皆温暖如春。
之后，我的写作逐渐走上正轨，慢慢地写出了更多的故事，也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读者……好像短短几年时间，生命蜕变成一场瑰丽奇幻的梦境，而那些曾经让自己苦不堪言的平凡普通，终于在回忆中长成葳蕤的野蔷薇，长成左手小指上的疤痕，醒目，漂亮，安静。
遗憾的是，少年已经不再写作了，不只是他，当初和我一起写文的小伙伴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个圈子。他们都有天分，写出过我花十年也想不到的漂亮句子，正因为如此，我才终于明白，世界上的很多成功，并不只是看天分。
“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来说，人生还远远不到拼天分的地步。”
就像童话故事里，敏捷的兔子一定可以在赛跑时冲到前面，但是到最后，获胜的反而是笨拙的乌龟。这并不是什么有关踏实刻苦的寓言，只是因为乌龟太笨了而已，笨到只能坚持下去。它不像兔子一样，被命运赋予了那么多的选择。
“只是依靠写作的话，人是活不下去的。”
这句话来自少年的QQ签名，他在挂上这个签名之后，就从杂志圈里消失了，听别人说，他现在从事广告设计，依然过得很好。嗯，优秀的人做什么都能成功，这是很早以前学到的道理，而比这更清楚的，是他们放弃写作的原因：“太寂寞了！”“做人要现实一点！”这些都是真实的存在，我也多次被朋友问到，自己还可以写多久。他们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的，青春已经过去，现实开始露出冰冷的爪牙，苍蝇从冰蓝色的眼球上爬过。梦想从来都是无用的灯火，是独属于少年的浪漫。
这些我都知道。
4
游戏里，我创立的角色依然手持宝剑，咋咋呼呼地冲在队伍的最前列。时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看起来无所畏惧。
前路仍是漫长，梦想只能依稀看到幽微的灯火，幸运的是，你与我，仍是少年。
音乐应该是自由的，不应该只充满你的耳朵，而是应该像空气—样环绕，轻轻撩动你的鬓发，从你的皮肤上温柔地滑过，最后在你的心上留下一个笑容或一滴眼泪。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