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吴
1
镜子里,少女的头发湿漉漉地纠成一团,肩膀上搭着一条理发店专用蓝色大毛巾,尤其是她的神色,庄重肃穆,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气势,就好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同学,你想好了么?这个颜色很显眼,染了后起码两个月以内是染不回来的,你还要上学呢。”拿药水的学徒还很年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轮廓柔和,左眼角处有一道短小的疤痕。鹿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宣誓一般地喊出了自己的决定:“我要染头发!”
“可是……”青年还想要说些什么,路过的理发师却不乐意了,他重重地推了青年一把,语气有几分恶劣:“你哪那么多话!人家小姑娘染头发好看,你懂什么?好好干你的活。”
青年不说话了。从镜子里,鹿然可以看见他低垂着眉眼,手指挖出一团兑好的药水,然后快速在她头发上抹匀……如此反复几次,很快,鹿然便只闻得到染发剂的味道,有点刺鼻,也有点像是变味了的香水。她揉揉鼻子,有点想打喷嚏。
过了很久之后,理发师回来接手她的发型:修修发尾,剪剪刘海,再把吹风机开到最大挡吹个不停,最后,对方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夸赞道“哎呀,你染这个颜色真的好看,洋娃娃一样可爱,就是要定时保养……你看要不要办一张我们的会员卡,做护理有优惠的。”
话音刚落,鹿然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看着镜子里披散着金色长发的自己,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可是我已经十六岁了呀……我要可爱有什么用!”
十六岁的鹿然,還没来得及见识世界的美好,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恶意吓坏:班上的女生好像全在一夜之间长大,腰肢纤细,身姿曼妙,眼神介于纯真与暖昧之间,像是很早以前书中记载的海妖。相比之下,鹿然和她圆嘟嘟的脸颊就显得很不合群——“好像小孩子一样”,已经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可爱什么的,对十六岁的少女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更接近一种羞辱: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对异性毫无吸引力。
鹿然还记得,秦牧在听到有关自己喜欢他的传言时,眼底流露出的轻蔑:“饶了我吧,谁要被那种幼稚园大班生喜欢啊,我又不想当她爸……我喜欢的可是泰勒这样的!”
泰勒·斯威夫特,金发碧眼,烈焰红唇,其风情绰约的程度,宛如行走的荷尔蒙。鹿然低头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小肉肉,终于做出了染发的决定—一她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并已具备被爱的权利。
只是想要被爱而已。
2
金发并没有如期待一般带来女子力,相反,它为鹿然带来了大麻烦:在周一的仪容仪表检查过程中,教导主任亲自发话,要求鹿然要么把头发染黑,要么剪得很短很短,跟光头差不多那种。但是,头发在短期内无法反复染色,所以鹿然只能含泪剃成光头。
笨蛋,光头,粗神经,不管如何排列组合,都能成为人们捉弄的对象。鹿然默默忍耐着“小和尚”和“无毛怪”一类的绰号,并在第七个人触碰自己光头时选择了爆发——她一把推开了桌椅,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学校。
并不喜欢旁人探视的目光,偏偏无视又会使自己痛苦不堪。是这样矛盾又漫长的青春期。
因为星期一的关系,街上的人并不多,摊贩们稀稀拉拉地躲在大楼的阴影中,没有吆喝,也没有交谈,就像是早时候的黑白默片。鹿然从其中穿行而过,视线在扫过不远处的青年时,有了短暂的停顿:那是前天帮自己染发的小哥,也是唯一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做的人,对此,鹿然一直有种微妙的感激。
“你好。”完全是不经大脑的招呼,等鹿然意识到时,青年已经看了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是那天要染头发的人……呃,虽然我的头发已经没有了。”
“嗯,”对方的语气非常温柔,“我记得你。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唔,大概是……说声谢谢!”
就这么交谈了下去。没多久,鹿然便知道了青年的名字,程一——据说是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一的缘故——也知道他今年才十九岁,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打工,当前目标是尽快从学徒升到理发师的职位……林林总总,繁复琐碎,鹿然沉默地听着,心底的阴翳收敛成一团,像是深海里的粉色水母。
她告诉了程一自己的困境,可是,青年却告诉她,人生并不是用来斤斤计较的。
说出这句话时,对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话的另一端是同事大声的责骂,大意是“买个煎饼果子而已,人又死到哪里去了”……鹿然体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没听见那一连串的道歉,甚至在最后主动提起自己应该回学校这种话。
在简略的告别后,程一跑得很快,瘦高的身影绷成一张弓,驼色的外套被风鼓起,像是折翼的鸟雀。鹿然看着看着,竟然从其中读出属于自己的仓皇来——也许几年后,自己也会成长为这样无用的大人,卑怯,对人与事都抱有不切实际的善意与幻想。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3
鹿然并没有想过会再次与程一相遇。
彼时,程一正站在巷口打电话,声调微微上扬,眉眼间写满柔软的情绪。他先看到鹿然,并开心地朝着她挥了挥手。如此一来,少女便只能满脸尴尬地站在原地,直到对方跑过来。
“好久不见。”
程一并不在意对方语气里的冷淡,相反,他的兴奋几乎无处安置:“你知道吗,我妹妹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她考上我们那儿的一中了!”
“什么?”
很久之后,鹿然才知道,在落后的农村,考上重点高中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其难度不亚于当下困扰她的高考。而眼下,程一激动到语无伦次的程度,一会儿夸自己妹妹聪明,一会儿说要好好工作供妹妹读书,絮叨很久后,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对鹿然说抱歉:“一直听我说这些很无聊吧,不好意思啊,因为我平时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真是对不起。”
一句话挠得人鼻子痒痒的,既想要打喷嚏,又想要落泪。鹿然飞快地摇了摇头,在回答“没关系”时,隐没了自己最想说的话——“其实我们都一样。”
在那一次的爆发后,鹿然便被整个班级孤立:同桌把桌子拉开一条足有五厘米的缝隙,周围的同学也表现得就像桌子有毒一般不愿意接近;没有人跟她说话,连收发作业都带着一股刻薄的味道;再也无法得到任何邀请,关于自己的嘲笑却不绝于耳……鹿然觉得,这份冷淡最伤人了。endprint
也是这个缘故,鹿然第一次对程一口中的村子产生了兴趣:木讷的父亲,大嗓门的母亲,乖巧懂事的妹妹,养在村头的大黄狗,以及屋后的鸡仔……一切都如古人的田园诗一般动人,谁知程一听到她这个念头后, “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啦,那里也有很多糟糕的地方,只是我不想提而已……”
“但是,你那时肯定过得比我现在要好,”鹿然闷闷不乐地扯住衣角,“不会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
面前的少女,脸颊圆润,眸子漆黑,眼底一片湿漉漉的水汽,如同一场柔软忧郁的少女心事。程一忽然有些心疼,遂小声地劝慰道:“你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
“是的,我知道,”鹿然的眼眶隐隐发红,“可是我也知道,我受到的伤害,是真的。”
4
那天之后,鹿然成了程一他们理发店的常客。
很多次,当她看见其他人对程一呼来喝去的时候,心底都会有一小团火焰跃动,恨不能立刻冲上去告诉那些人,这样做是不对的。明明是这么想的,脚底却仿佛生了根般,一動也不能动,只能在无人时,小声地说出自己的疑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吗?”
“为什么要那样做?生活嘛,哪有不受委屈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就可以。”程一笑得很绵软,一双手上尽是惨白的死皮——鹿然知道,这是他的皮肤长期接触药水和化学品的缘故。
善良,温和,软弱,他是对世界满怀深情的人,是以所有的苦楚都能慨然当歌。鹿然一边暗暗钦佩这份品性,一边又矛盾地陷入自我怀疑:她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坦然地接纳生命中的好或坏。
所以,在秦牧和他人交往后,鹿然才郁郁寡欢了那么久,情绪枯萎皱缩,整个人干巴巴地蜷在角落,动也不想动。直到她看见了群聊里用自己照片做的表情包。
大笑的,发呆的,低着头走路的……光头的自己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奇怪的生物,然后被人配上网络用语,肆意嘲笑。发言人恰好是秦牧喜欢的女生。在一瞬间,鹿然觉得脑内有一个气球“砰”地爆炸了,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吵闹,它们说:“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是不行的。”
只是以受害者的身份活下去是不行的。
报复的机会到来得很快。鹿然眼看着秦牧喜欢的女生和同伴一起进入了程一工作的理发店,看着她们将包包随意地寄存在前台,然后去洗头发……鹿然不说话,仗着自己每天来而不会再被人注意的好处,径直将钱包塞了进去,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沙发上。
等她们出来后,自己就嚷嚷着钱包掉了,明明是这样计划的,可是到最后,鹿然听到的却是他人对于程一的指责:他们亲眼看见,程一偷偷摸摸地打开了那两个女生的包……
“为什么啊?”鹿然哭得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明明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明明可以……你为什么要帮她们啊!”
“我不是在帮她们,我是在帮你。”店里一直有摄像头,如果两个女生要求调录像的话,那鹿然诬陷他人偷窃的罪名便坐实了,更何况,“我不希望你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这下,鹿然哭得更伤心了:“可是,可是你的工作丢了啊!你那么喜欢那份工作!”这才是最让她难过的部分:无论什么委屈都可以咽下的青年,却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丢掉了工作,丢掉了对未来的那份希冀。光是想到这一点,她便懊悔得恨不能死掉。
程一却径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一直觉得我的性格很奇怪吧?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反抗……其实不是的,在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也很冲动。”
十六岁的程一,穿着仿冒的耐克鞋和宽大的T恤,每天在校园里和朋友晃荡。直到有一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他被人恶作剧脱掉了鞋子,露出了带有几个破洞的白袜子,再然后,所有人过来围观,嬉笑着,戏弄着,而他的自尊心和鞋子一起,被人扔来扔去。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后续的发展简洁明了,他扎破了全班人的自行车轮胎,被叫家长,被学校通报,以及被所有人孤立。而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父母低头哈腰地向老师道歉,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之处。
“从做坏事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和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的任性,总是由亲近之人来支付代价。”
5
人在生长时,骨头会因为拔节而产生疼痛感,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某种疾病的前兆。但是,这只是生长痛而已,是忍过去就好的疼痛。
等长大了,人便不会痛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