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迪
无人可依三年前,我刚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一次,我在学校上晚上的课。8点下课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我和好友都没带伞,只能待在教室里等雨停。一直到9点多,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心知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说我有个主意,咱们打学校Safety Escorts(学校提供的晚上“护送回家”服务,如果觉得不安全,就可以打电话要求护送)的电话吧,“保安”们肯定有伞。
电话过去后,对方问,为什么要护送回家?我说,雨太大了没有伞,你们能来送我们一程吗?对方表示,可以送,但他们也没有伞,送也是一起淋着雨回去。于是,这个方案作罢。
10点多,我俩终于坐不住了,只好把笔记本电脑裹在外衣里,淋着大雨出了教学楼,一路小跑到校门口打车。上车时我浑身湿透,还跟朋友吐槽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窘境。在国内我什么时候带过伞,下雨算什么,还不是分分钟有人来救。
我看到自己开始拥有了一个人生活的勇气,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刻,我知道该怎样照顾自己了。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意识到自己的“无人可依”,学会了每天出门前必查天气,做好万全准备。一个人生活的勇气
毕业后的夏天,我决定搬离学校所在的曼哈顿上西区,住进临近纽约心脏的中城。记得刚来纽约的第二个学期,我还想过搬离曼哈顿,研究了新泽西、布鲁克林以及皇后区的公寓,毕竟那里的房租有些可便宜小一半呢!可自打我开始实习后,我又变成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曼岛半步了。岛上房租是贵,可是生活之便捷和活动之丰富是住在岛外难以望及的。我也算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老爸老妈浪漫史》里Ted听到别人因来自新泽西而自称来自纽约时的嗤之以鼻——在New Yorker的眼里,只有曼哈顿才是真纽约。
其实搬家是最让人头痛的事了。我大大小小的箱子打包了十几个,另外还有行李箱三个,各式床/桌椅/衣柜等家具若干。收拾行李之前,我并未想过有这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锅就七八口,仅仅是厨具就装了好几个大箱子。
搬家前两天,好友微信问我当天是否需要帮忙,我一口回绝说没事儿,我已经请搬家公司了。在纽约待得久了,我发现身边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能自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劳烦别人一根手指头。
搬家那天,师傅走了之后,我坐在地板上拆箱子。我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因为用力太大又偏了方向,我一把把剪刀戳进腿里,站起来的时候,血顺着小腿流下去,滴得脚背上都是。那会儿我特别害怕,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擦着腿上、脚上、地板上的血。刚巧有朋友发微信问我搬家进行得怎样,我刚按下微信语音,鼻子就酸了,突然很不争气地哭起来,还傻里傻气地反复自言自语“没事的,不要哭”。
和朋友说了一会儿话后,我平静下来,拿起电话搜了附近的诊所,打电话过去问是否可以直接去打破伤风。过去处理完伤口后,我又像没事人一般回家了。
那天以后,我明白了一个人生活要万事小心,也明白了一旦受了伤,掉眼泪远不如一通咨询医生的电话来得有用。我感觉自己内心有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我看到自己开始拥有了一个人生活的勇气,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刻,我知道该怎样照顾自己了。维护自我的勇气
留学一年后,我逐渐发现果然是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奶喝。一个人若不据理力争,利益就定会受损,同时我也学会了如何维护自己的利益。
在紐约,没有什么问题是一句“我要和你的经理说话”解决不了的。接线员总想着用各种手段打太极,若是态度不够坚决强硬,很容易被他们糊弄过去。在这里生活,我敢打赌,coned(提供水电的公司),time warner cable(网络运营商),以及租房的房东/中介,一个纽约客至少会与这三者之一力争一次,因彼此利益总有冲突与矛盾之时。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快要搬家前,coned莫名其妙扣了我账户里30刀的费用。虽然是很小一笔钱,我却也想弄清楚这克扣的原因。
我打电话给客服,转了无数次接线员后,总算是得到了答案:扣费的原因是他们派了人员前来检修。听到这里,我就更纳闷了,我在电话里问道:“为什么你们派人来检修是我们出钱?以及,你说你派了人来,可我根本没看到有什么检修员上门啊!”
客服解释道,检修员只是到大楼的地下室里去检测,不会通知住户他们的到来。这时我更生气了,追问道:“要是如此,那你们能证明检修员真的去了地下室吗?也许你们根本没派人来呢?再者,我们的水电用得好好的,也没申请过检修,你们为什么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就派人员来呢?”
对方哑口无言,自知站不住理,最终退还了克扣我的费用。
这样的我, 脱离了可依赖环境的我, 才是我所期待的独立勇敢的女孩吧。
在纽约待得久了,就慢慢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了。我也是这样逐渐地,在某种程度上养成了气定神闲、怡然自若的态度,能在遇到奇葩和怪事的时候见怪不怪。要知道,在纽约,地铁里的精神病人和乞丐数不胜数——突然对你大叫大笑吓唬你的,自称是得了艾滋病在车厢内走来走去要钱的,得了怪病身上鼓起大包仍在地铁里穿梭的,车厢内爬在你头顶(是的你没看错是头顶)跳舞卖艺的……我都遇见过,不止一次。
去年春假结束我回纽约,拎着行李箱乘地铁,本来站得好好的,突然对面一个疯婆婆大叫着抢走了我的行李箱,还死死地抱着,喊着“我的行李箱,我的行李箱!” 我下意识就跟她抢起来,也冲她大吼,使劲儿把箱子抢了回来,整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此处为自己鼓掌三分钟)。然后,我继续在原来的位置站着,心想:我能抢回一次,就能抢回第二次。
在纽约,怕是没用的。我室友说,她有朋友因有心理阴影从不敢坐地铁。可要是连这些都怕,干嘛还来美国呢?那天以后,我突然欣喜地意识到,以前总是躲在父母身后的那个小姑娘,终于拥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了呢!取舍的勇气
从哥大毕业后,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找工作中,试图在纽约站稳脚跟。那段日子里,很多学长和学姐都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我讲过一件事:如果你急着解决身份和签证问题,找中国公司。只有中国公司会愿意为你办工作签证,帮助你留在美国。这是事实,我面试的几家中国公司几乎都有给我offer,并且,我们班的中国同学都是从中国公司拿到的工作签证。
可是相对容易的道路也许并不那么适合自己。有些时候弄清自己想要什么并有勇气放弃现有的所得,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要相信自己的取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相信时间会给予验证。这真的很难很难,但却是我在那段时间得到的最重要的收获。
如很多人一样,我一开始去了一家中国公司。那是什么样的经历呢?我当时在微博里写道:
“违心尝试了不感兴趣的工作,仅仅工作了一个下午就难过到晚上哭着睡过去。现在眼睛肿肿的还要爬起来去上班。想了想,觉得没必要为身份问题勉强自己吧。”
第一天下班走出大楼后,我立即给好友打了一通电话。我站在马路上边走边哭,最后泣不成声。我真的很难过,一想到我无法从这份工作中得到任何乐趣和成长,一想到我只是为了身份,为了留在美国而这样委屈自己,我就非常非常难过。当时我想,如果这份工作不能使我在自己规划的职业道路上有所前行,我宁愿放弃签证回国工作。
明确了内心以后,从离开那家公司到结束找工作,我申请的几乎都是想去的美国公司,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碰壁。但我的内心是很坚定的,就算留不下来,我也一定要去喜欢的团队,做喜欢的工作。我要有导师指导我,我要看得到自己每天都在成长。在经历58次面试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也正是这段在纽约求职的经历,给了我大胆取舍的勇气,让我不再会害怕因为眼下的“舍”,而放弃长远的“取”。重头来过的勇气
纽约42街地铁站里有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着百老汇街和第八大道。每次我从Port Authority Bus Terminal进站去坐N/Q/R/W线,都会随着或逆着人流穿越这一条拥挤的隧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抬头,总能看到一句话:“Just go home”(就回家吧)。
我在看到这句话时的心境似乎也一直在变。那个初到纽约,格格不入又自我的我,在第一次看见“Just go home”时,带着被冒犯了的心想着:这一定是哪个xenophobe(排外者)的作品,在叫嚣着让外来者离开纽约,滚回家去。
后来,找工作时屡屡碰壁的我再路过时,以为这是一个失败者的自我放弃——他/她在丧气地对着同样意志消沉的行人说着,放手吧,你不属于这里,所以回家吧。那个时刻,我的好胜心和斗志就又重新被激活。我对自己说,为了之前我所牺牲的一切,我就一定要找到工作。我可以离开纽约,但离开必须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之后,工作了,我时常疲惫地走过这一段路。此时的“Just go home”似乎又变成了纽约的一句柔情安慰。他/她好像在对我说着,没关系,累了就回家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何总是一抬眼就能看到这句“Just go home”,好像我的眼睛在主动寻找它似的,可明明我也瞟到过零星的别的句子。有一天,我决心一路仰着头走,这才发现其实每走几步就会遇上一个碎片式的句子,连起来恰好是一首小诗。
睡过了头,
太疲惫了。
若是迟到,
丢了工作。
何必烦恼?
何必痛苦?
就回家吧。
重头来过。
我还特意去查了出处。原来,这首诗出自Norman B. Colp,名为“The Commuters Lament, or A Close Shave”,译作《通勤者的哀歌或一次幸免》。Business Insider(美国《商业内幕》杂志)在2011年曾發表过一篇文章,叫作“This Poetry Installation In The Times Square Subway Station May Cheer You Up On Your Morning Commute” (《这首在时代广场地铁站的诗也许会在你通行的清晨振奋你心》)。如此tongue-in-cheek(反讽)式的标题,简直“纽约”极了,令人忍俊不禁。
这首诗大概是属于纽约的,不,或许是属于每座梦想之城的。漂着的人,每天都会有无数个时刻在纠结离开还是留下。可是离开了就能不再疲倦,烦恼和痛苦吗?不,不过是“Do it again”,重头来过罢了。
累了就回家睡一觉,然后重头来过吧。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是留学来纽约带给我的勇气 ——是无论在何时和何种境地都可以重头来过的勇气。来纽约的这几年,我变勇敢了,不似从前那样依赖和怯弱了。在经历过一次又一次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解决的棘手状况后,我对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和更充分的信任。从前的我害怕未知,现在的我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困难都能扛过去。
离家时,我爸妈舍不得我走,我说我也许马上就彻底回来了。那一刻我是不愿意踏出舒适圈的。可回来纽约一周后,我又变得不愿离开纽约,或者应该说是,我明白了自己还不能离开纽约。我知道,回国后也许一切都容易太多,但那份容易对我而言太危险了。我必须强迫自己生活在这座残忍的、一无所依的城市。
这样的我,脱离了可依赖环境的我,才是我所期待的独立勇敢的女孩吧。
责任编辑:曹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