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华
深夜数钱
“您能不能不把这事告诉我妈。”小陈在咨询师面前一直低着头，直到得到了肯定后才缓缓地说：“这段时间，我觉得我得了强迫症，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又控制不了。唉！”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每天晚上都会数钱，反复数很多次才会睡覺，但躺下来后，又禁不住会把白天花的钱一遍一遍地过细，经常跳起来查银行余额，一遍一遍查清楚，就这么折腾着，每晚都要熬到两三点才睡，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这种情形多久了？以前也这样吗？”
“就是从大学开始的，以前我口袋里是没钱的，吃的用的，都是妈妈负责嘛。”
“你担心钱不够用吗？是妈妈给的钱不太够吗？”
“不不，妈妈给的钱是够的，妈妈特别好，开学给我打钱的时候，她总是说，别省，该花的一定要花。我不是担心钱不够花，我是担心……我的钱有没有花在该花的地方，到底怎样才算是‘该花的钱？标准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很少有人去琢磨吧？”
“那不是，这得琢磨，您看啊，比如，我吃饭是该花的钱，那请朋友去饭馆搓一顿算不算该花的钱？买书，算是该花的钱，但买跟学习无关的书，算该花吗？我昨天办了一个手机流量套餐，用了45元，这个流量说实话省着点也可以不用办，这个事已经过去了，你也回不到过去了，但是这种细节很多，你略微冲动一下，就改变了未来，改变了身边的人，你比如前天又有一件事……不好意思，老师，实不相瞒，我感觉我又要犯病了，我现在就想算一算我的钱……”
“妈妈，对你很严厉吗？”
“不不，一点儿也不，妈妈特别好，她把我带大，特别不容易。”
“那为什么会担心她知道，毕竟怎么花钱是你自己的事……你会担心她批评？”
“那不是呢……她知道后，她不会批评我，她……估计会失望吧，你想啊，你这本来可以做对的事，为啥要做错呢？而且，我现在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她知道了，会特别难过啊，你想啊，那么多人看着你，你不能辜负他们……”果然失望
“你说，我刚才的语气是不是特别平，缺少感情？”课间，在课上发完言的小张，一脸忐忑地问小李。
“你讲得挺好的啊，已经很有感情了。”小李盯着她，认真地回答道。
“不不，应该没有处理好，刚才我很紧张，声音都发抖了，你听出来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挺自然的。”小李又认真地回答。
“还有啊，刚刚，我的右手的动作幅度有点大，是不是很夸张？
“我觉得挺得体的，我不觉得夸张。”小李又些不耐烦了，翻开了高数题。
“哎，你肯定没说真话。”小张收起课本，怔怔地望着窗外。
“你啊，就是对自己要求高，我觉得讲得非常好，别想它了。”小李看到她不高兴，连忙安慰她！
“你肯定是在安慰我，其实心里是在说：讲得那么不好，就不要举手了。”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你这么说，我就很失望了啊。”小李停下手中的高数题，抬起头来看着小张，有些烦躁。
“你看，你看，你果然也对我失望了吧！”
“小张，你在说什么呢，我没有，我觉得你很棒。”小李开始急了。
“唉，就算是你这么想，别的人也不一定这么想。”
“我看大家的掌声都很热烈啊！”
“唉，这一次，我肯定让大家失望了，毕竟那么多人看着我，我真是太差劲了！”
“唉，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你，这种水课，大家都在写作业呢。谁有那闲工夫……啊，那个啥，我先去上个厕所。”说完之后，小李惊觉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捂住嘴，起身去卫生间了。
听完小李的话，小张心如刀绞，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你看吧，你看吧，我就是讲的不好，才搞得大家都在写作业的，我果然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守圈待赞
夜晚10点，寝室。小黄扒拉着手机，整理今天去故宫拍的照片，准备发一个朋友圈。小黄本来是一个不爱发朋友圈的人，但自从有一天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自己拍的照片后，一切都变了。小黄是一个摄影爱好者，而且只用手机拍照，他非常认真地学习过手机拍照的构图、测光、定焦、快门技巧，每次拍的照片上传到朋友圈之后，都会引得很多朋友喝彩。“大片啊，原来我们缺的不是器材，是技术”“这是怎么做到，怎么会是手机拍的呢？”每每此时，小黄总会感觉到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北京的第一场雪，故宫却有很多游客，小黄坐了公交，早早赶去排队，用各种角度取景拍摄。回到寝室后，他用软件反复调色和修图，精挑细选了九张，鼓捣了一个多小时，再配写了一段很美的文案，终于在晚上10点，把它们发在了朋友圈。
但發出去不到1分钟，小黄又把它删了，原因是他觉得文案中炫技的语言太多，这样可能会让好友觉得不舒服。
于是小黄又花了15分钟，重写一段朴实无华的文案发了出去。
过了两分钟，小黄又把它删了，他觉得九张图片实在太多太杂了，会加重大家的认知负担。他又花了15分钟，反复挑选，最后精选了4张，发出去了。
过了1分钟，他又把它删了，因为这次他忘记了屏蔽父母。因为父母亲看到后一定会询问，为什么冰天雪地不待在学校，要跑那么远去拍照。
10点33分，小黄的故宫雪景图，终于在朋友圈成功发表了。
小黄长吁一口气，洗漱完毕，爬上了床，忐忑不安地等待一个又一个的点赞和留言。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小黄等的反馈，一直没有来.看完了一集美剧，小黄的朋友圈出现了2个赞，和一条“好美”的留言。又刷了一个小时短视频，朋友圈变成了3个赞。
“估计大家都睡了吧，明早就好了。”
小黄嘟哝着，疲倦地睡了。
一醒来，小黄迫不及待地去看朋友圈，点赞只增加了2个，留言一条都没增加！
小黄拿起手机，无限失落，默默地删掉了那条朋友圈……自我的漩涡
也许，我们会觉得上述三个故事的主人公的故事略有些荒诞，但是你细品，都有值得理解的心理动机。第一个故事的主角，荒诞之处在于，他会因为花钱的正确性，而背负不必要的精神压力，造成了一些类似强迫症的行为。他误以为他能影响到很多人，所以必须保持绝对的正确，才能不伤害包括他妈妈在内的其他人，但细细想来，究其根本是没有安全感。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荒诞之处在于，她对自己在演讲中的细节的追究和自责到了令人不解的地步，常人难以理解这种行为。但细细琢磨一下，原因是她觉得有很多观众在非常严苛地盯住她的不足之处，仿佛四周一直存在很多手指，这种为众人指点的假想，其实隐藏着一种心理获益——被众人所关注。当同学告诉她没有多少人关注她时候，她甚至要把这个不被关注归结于一种“互动”：由于我的原因，导致他们不关注。
第三个故事的主角，荒诞之处是，一条平常的朋友圈要不厌其烦地删了发、发了又删，看起来超出了一般人所能容忍的极限。但细想一下，他的心理预期有两点：一是，通讯录里有2000多好友，他一发圈，等于向这2000多人开作品发布会。二是，他是一个摄影高手，人们必定要对他的作品给与积极的回馈。这么来看，他的谨慎和忐忑似乎又在可理解的范围。
第一个同学完全不会想到他的妈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不会想到那些对他有期待的人，其实都有各自的生活，他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第二个同学生活在被很多人用放大镜关注的假象里，不能接受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并不太关注她的发言的事实真相。第三个同学仿佛是在朋友圈准备一场精致的有着2000多观众的演出，完全没有考虑到这2000多人并不是他的专属观众，他们的焦点是分散和游离的，他精心准备的朋友圈内容会在极快的时间里被其他新发的信息淹没。
这三个故事的主角，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有很多假想的观众，都陷在了“自我的漩涡”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漩涡，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很容易就会把他人当做我们的“配角”，仿佛他们的存在意义是由我们的存在而衍生出来的，好像生活在充满聚光灯的舞台上，殊不知别人也是他们自己的“主角”，如果不能看到这点，我们就可能会承受过分的主角压力，或者会在他人不能很好地充当自己“配角”时产生剧烈的失望和痛苦。
而这种“自我的漩涡”其实源自另一个假设：我们相信“我”的需求和欲望，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世界一定会因为我的需求而给我相应的反馈和满足，即便暂时没有满足，他日也必定会满足，哪怕暂时夺取了我们什么，也一定会在某日给我们一些补偿。我想起，几年前在课上跟学生们讨论过的一个生命议题：如果生命中遭遇到了丧失、创伤、失落、挫折，你们怎样对待？学生们的答案有：没有白受的苦，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帝关了一扇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失去的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归的。于是我就问他们：大家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丧失”就仅仅是“丧失”，“失去”就只是“失去”？命运并不一定是生意，等价交换拿走多少，就会返回多少。当时课堂上鸦雀无声。
美国著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他的晚年时分意识到，人们只关注自我的需求或者价值实现，是不够的。这些不足以能解除人类自身痛苦，到达真正的幸福，人们应该将自我和个人以外的世界和意义联系起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自我”放下，在那个精神世界里，没有专门的聚光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跟我们东方的集体主义文化下的价值实现非常类似，当我们忘记自我，投入到团队中，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集体力量中，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或许就是对深陷“自我漩涡”中而痛苦人们进行治疗的一剂良药。
责任编辑：方丹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