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磊 曹锎
在外人看来,北京电影学院有一大乐事,就是可以把看电影当成学习。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将看电影称为“电影观摩”,这是在北京电影学院建校之初就形成的传统。中间因为一些原因,电影观摩停止了,直到1978年才重新恢复。
饿肚子,喝凉水,也要看电影
那时候的电影学院已经落户在昌平沙河的朱辛庄,看电影的地方是在新街口外大街的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厅。当时的北京还没有环路之说,北至和平街北口(现北三环)已经地处荒凉,更何况郊区昌平。
为了不影响学生的正常上课,通常把放电影安排在晚上6点30分。学院下午5点10分下班,让学生跟着老师的班车一起进城。尽管当年没有交通拥堵之扰,但是道路修建也并不发达,通常到了新街口,电影也开始放映了。学生只能买个馒头或者烧饼,就着咸菜在电影院边看边吃,喝水则能省则省,为了防止看电影途中想上厕所。
电影观摩自然是为了学习,遇到特别好的画面构图,学生就用手中的135相机,用买来的廉价胶卷,拍摄下来,回到学院以后冲洗和放大出来,留作以后拍摄的参考资料。
那时,一晚上会放两部影片,看完通常接近23点50分了,学生们再抓紧时间坐班车回到朱辛庄。只是回去后想睡觉是不可能的,奢侈的情况下,一个宿舍会泡上一包方便面,打完牙祭后开始卧谈会,把晚上看过的电影从情节到镜头,从导演到演员,讨论个通透。因为刚改革开放,所以当时电影观摩也主要集中在美国好莱坞三四十年代的经典电影、五六十年代的苏联解冻“意识形态电影”、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法国新浪潮电影、欧洲作者电影和现代思潮的电影,是为了辅助课堂教学的。
1986年,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搬到西土城路蓟门桥的新校址,尽管校园还没完全建好,各方面设施也不齐备,但是与电影资料馆放映厅的直线距离却是大大缩短了,这足以让大家欣喜若狂。
以前要饿着肚子,喝着凉水,一路颠簸地从郊区往城里去,如今却是可以从容地走到电影院,并且可以在看电影前饱饱地吃一顿晚餐了。即使看完电影时间晚了也不怕,不用担心赶不上班车,要挤车回学校。可以如此幸福地看电影,这在当时几乎算是一种奢侈了。那时大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吹着风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1992年,学校决定在学校内建一个标准电影放映厅,专门用于老师和学生进行电影观摩,建筑面积3167平米,可以容纳近千人。建成后,它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标放。
20年来,标放的设备跟随着电影拍摄技术而不断更新,更重要的是这里变成了一个舞台,一个电影学院人的舞台。每逢周一、周二的晚上,都要在“标放”放电影。电影观摩需要买票,可以买套票,也可以单张购买,一般每学期开学后第一二周,学校会发放通知。电影每次放两部,一般周一放的是即将公映的国产电影,周二放的是从电影资料馆租来的外国电影(也叫“资料片”)。
因为电影学院的经费有限,同时也为了支持中国电影教育事业,周二晚上的资料片是电影资料馆优惠租给电影学院的。但是,为了防止资料片发生意外,每次资料馆都会派人随片同来,然后再随片同去。用电影学院学生的话说是“押片儿”,或者“人在,胶片在”。
“黑色星期二”
周一晚上的电影来源不一。有的是电影公司为了宣传国产新片,免费提供的。有的是电影导演把自己刚拍出来的作品拿到电影学院放的。后一种情况尤其多。因为,在中国,电影学院独此一家。当然也有例外,大概是标放刚建成使用后的第二年,原本要放映的国产新片,突然改放侯孝贤送给电影学院的胶片《童年往事》和《风柜来的人》。时至今日,那天未到场的学生,依然为与侯孝贤的失之交臂而痛心不已,并将那天称之为“黑色星期二”。而受益者现在已经成为了著名的电影导演,如贾樟柯。
贾樟柯后来曾谈起过这段经历。
那天放映的是《风柜来的人》,那一个半小时的过程,贾樟柯完全迷失在电影里。电影虽然讲述的是80年代台湾年轻人的故事,但是贾樟柯看完之后,觉得这部电影是在拍他和他家乡的那些朋友。
这场电影放映,让贾樟柯开始反思自己对电影的理解,让他看到电影除了戏剧性以外的一种美感。
回娘家
电影学院的老师或者毕业的学生带着自己的作品回母校做放映,在电影学院被称为“回娘家”。
在电影学院放片子绝对不是一次普通的电影放映,携片者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电影拍得好,获得了学生的认可,那么这次放映就是师弟妹对学长的一次虔诚致敬;倘若效果不好,那么管你是师傅师兄还是祖师爷爷,电影院都会毫不留情的变成一次集体狂欢。正因为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校友敢回学校放片子,以至于很多老师都很扼腕,担心这个传统因为学生的“不羁狂妄”而丢失,直到“第五代”崛起,這算是后话。
现在总结来看,在电影学院看电影,学生反应无外乎三种:
反应一:学生们(黑暗中也难免埋伏着个别教师)起哄,长时间地起哄,花样翻新地起哄,鬼哭狼嚎地起哄,载歌载舞地起哄。然后,走人。现在的电影观摩基本上没有起哄的。
反应二:学生们鼓掌,长时间地鼓掌,热烈地鼓掌。如果是周一,为了避免遭遇上述第一种待遇,拍这部电影的导演往往不在现场,而是通过手机(以前是BP机)与“潜伏”在现场的副导演或者制片保持着联系。如果导演恰好在场,此时此刻,他便会诚惶诚恐地起立,然后,受宠若惊地向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鞠躬。用一位见过世面,获得过名副其实的国际电影大奖的电影学院毕业的导演的话说:“激动,绝对激动。柏林、威尼斯、戛纳,也没这么激动!”。
1980年,郭宝昌带着他的处女作《神女峰的迷雾》回电影学院做放映。但是这个想法遭到了导演系老师侯克明(后曾任电影学院副院长)的阻止。
侯克明担心片子会被学生起哄,郭宝昌忐忑地说:“我这片子不至于吧!”郭宝昌不仅去学院放了,还坚持坐在大礼堂(当时在朱辛庄,没有自己的电影院)的右前方,隔了五六排的后面坐着电影学院的学生们,当时没有人知道这群学生对未来的中国电影意味着什么。
几次小小的起哄过后,场内安静了,随着剧情,还会偶尔发出一些赞赏的笑声,片子结束后,场内掌声雷动。侯老师对郭宝昌说:“您成功了。”
这些起哄的学生就是十年后声名赫赫的“第五代”。
里程碑
说到张军钊和张艺谋带着《一个和八个》回学校放映,或许是更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在各种思潮涌入中国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和八个》对电影语言的大胆创新,可谓是开风气之先的。领导当时斟酌再三,决定为内部观摩,地点定在了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小放映间。电影学院的师生闻讯后几乎是倾巢出动都赶来了,主创人员干脆开门迎客,小放映间人满为患,连站的地方都没有,第一排座位的前面地上也坐满了人。
影片开始放映了,一直到结束,甚至字幕升起,全场鸦雀无声,连礼貌性的掌声都没有。张艺谋和张军钊浑身发了毛,既没有起哄,也没有掌声,这究竟????放映间灯即将亮起的那一刻,全场起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整整十分钟,一浪接着一浪,经久不息。鼓掌的人中包括78班的老师们:郑国恩、谢飞、郑洞天????那一刻,所有的老师泪流满面。
从此,“78班”的学生成长为中国电影的创作中坚,“带着作品回娘家”的传统也逐渐恢复了,并且一直延续到今天。
反应三:学生们不起哄,同时也不鼓掌。灯光亮了起来,观者缓缓起身。之后,一个个阴沉着脸离去。再后,几个月内,从黎明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电影学院的教室、宿舍、操场、食堂、澡堂????学生们都在谈论这部电影。
当然,据统计,第三种情况几年中也难遇一次,“黑色星期二”曾经有过这种殊荣。一些电影学院短训班、进修班的学生甚至会只因为自己未遇到过“反应三”就被迫离校而感到“抱憾终身”。
久而久之,电影学院的电影院就像是电影人的一个战场。在这里,即使一部影片有上亿票房,如果镜头用的不够标准,画面剪接落入了俗套,依然会被喝倒彩;反之,即使影片没有机会获得公映,如果那份满满的情怀、坚守的真诚得到了认同,依然会赢得满堂彩。走进这个空间,无论是褒扬,还是批评,大家给予影片的回应都是毫不吝惜的。
责任编辑: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