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铃
作为一个前航空人,我对于空难的消息比寻常人敏感得多,
看到埃航空难的新闻,
尤其是看了技术人员在事后模拟的坠机前视频,
从飞机失控、机头反复上升下降,到整个机体几乎180度转弯最终坠毁,我揪心得无法呼吸。
曾经,我在培训时的模拟舱和实际飞行中都经历过强烈颠簸的情况,
也就是空难前机头反复升降的失重感,
所以更能切身体会到空难中死去乘客的恐惧和绝望。
空乘不只是天上的服务员
我曾效力的航空公司是阿联酋航空集团,整个集团只有两种机型,波音777和空客380,都是现存的世界上最大机型。2016年,还推出了380双层经济舱的超大机,理论上是最平稳、安全性最高的客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空乘就是天上的服务员,其实不然。在空乘上机前长达8个星期的培训中,6个星期是安全培训,2个星期是服务培训。空乘最重要的职能是保证航班和乘客的安全。空乘依照具体职能划分为很多种类,有负责统筹的purser(乘务长),他们的权利仅次于机长和副机长,有着在危机关头拯救生命的重要作用,需有长久的飞行经验和准确的判断力,例如机上急救。而不为许多人知的,就是像我一样做supervisor的空乘了。我们负责起飞前和降落后的安全检查,负责航行中对机长和副机长的服务,同时也负责其他空乘的监督和协助。也因此,我们的安全培训是重中之重,甚至关系到整个航班上乘客的生命。
埃航空难前发生的机头反复升降,在感觉上会与较强烈的turbulence(颠簸)相似。颠簸多为气流冲击机体的正常现象,但强大的气流颠簸甚至会把人和物体瞬间抛向飞机的天花板,如果沉重的餐车在瞬间被抛起再砸下,后果不堪设想。在培训的第一个星期,我们便在模拟舱中学习应对空中不同强度的气流颠簸。气流颠簸通常分为三种:轻度、中度和强度。遇到轻度和中度颠簸时,机舱内的安全带指示灯会点亮,空乘们需要提醒检查乘客们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把婴幼儿从篮子里抱起,空乘们可在厨房继续工作。轻度和中度的颠簸,每一位做过飞机的人都会多次遇到,实际上在机舱内的颠簸感受并不明显,对安全几乎没有任何威胁。而强度的颠簸就比较吓人了,而且强度颠簸通常都是气流的突然袭击,遇到这种情况时,机长会直接PA(public announcement):“Cabin crews find your seat right now!”当空乘在机舱里听到这一句时,无论手头在做什么,立刻停止,在最近的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哪怕是正在发餐过程中,也要立刻丢下餐车,坐在最近的座位上,无需特意跑回空乘专属座位,我们甚至可以立刻坐在最近乘客的大腿上,要求乘客抱紧我们,系好安全带。这种情况下,空乘人员首先保障自身安全,待安全隐患解除后,再去救治因强度颠簸而受伤的乘客。在培训时,针对强烈颠簸的情况有两场考试,我们在模拟舱中演练。两次模拟,我都恰好在机舱过道走路时听到了机长PA,于是立即坐在最近的乘客座位上,系好安全带,非常顺利且简单地通过了考试。当时模拟舱疯狂的剧烈摇晃并没有给我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恐惧感或敬畏感,反而觉得像坐过山车一样有趣,心想自己以前也坐过很多次飞机,连中度颠簸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强烈的颠簸情况有个了解就好,无需那么认真。
记忆犹新的两次颠簸
没想到,在我过去193次航班的执飞生涯中,竟然也遇到了两次强烈颠簸。十分不幸的,仅仅在我的第二次正式执飞航班,从迪拜飞往墨尔本的长航班,就遇到了一次强烈颠簸。在这种长途航班,主餐服务结束后,空乘们和机长副机长都有去CRC里睡觉三个小时的轮休,此时的飞机由机器操作自动飞行,驾驶舱内仅留有机长或者副机长一人,是通常整个航班中最安全最平稳的一段航程。当天我被排在了最后一轮轮休,所以在机舱内工作的空乘只有最后轮休的四个空乘和乘务长,而我是整个机组中唯一的新人,对于航行的一切还很好奇。当时我正在厨房中帮助同事准备供乘客们随取随拿的饮料,突然听到副机长在广播中几乎是咆哮:“Crews sit down NOW!!!”他紧急到甚至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突然的大声广播吵醒了很多睡着的乘客,他们睡眼惺忪不知所措,可我是刚从培训学校毕业的,我太了解这句话的威力了!我几乎是把手中的托盘甩到一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扑向了离我最近的一个空乘位,立即坐下系上安全带,同时挺直身体双手放在大腿下面,后脑勺顶住座椅靠背,做好了教科书上的安全姿势,如临大敌,心里砰砰跳,哀叹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刚刚第二次执飞就遇到了这样难得的“灾难”。而在我身边的乘务长显然临危不惧得多,她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固定了餐车,把厨房平面上的热水壶放进了抽桶里锁好,才在我旁边的空乘位坐下系上安全带,同时嘀嘀咕咕:“这副机长怎么叫这样大声?到底有没有这么严重啊?”同时伸长了脖子,大声命令那些被吵醒、试图站起来的乘客们坐下,系上安全带。我几乎是像待宰羔羊一般,如临大敌地准备着应对传说中让副机长如此惶恐的巨型颠簸,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虽有颠簸,但程度轻微,远远达不到“强烈”的程度,我白白屏气凝神做了二十多分钟的心理准备,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生怕飞机一个飞甩,弹断我的脖子。待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乘务长特意安慰我说,机长或副机长在驾驶舱中看到前方有巨型氣流,都会PA让空乘立刻坐下系上安全带,防患于未然嘛,因为谁也不知道当飞机经过这团气流时会造成多大的颠簸。但我们的这位副机长确实有点太戏剧了,他本可以温柔点说,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恐慌。那时的我,因为并没有切身体会空中的剧烈颠簸,所以也没有“逃过一劫”的侥幸感,反而是为在CRC里睡觉的同事们感到抱歉。培训时我们曾模拟在CRC轮休时遇到危险的应对,那就是保持安全带系紧,把自己牢牢捆在床上,在狭小和黑暗的空间中等待机长的下一步指示,如果需要,机长会命令他们穿着睡衣出来协助。之前过去的二十分钟,对我来说是如临大敌般紧张,而对于他们来说,才是不知任何情况的、在黑暗逼仄的平板床上祈祷平安的深深的恐惧啊!
我遇到的第二次则是“真枪实弹”的强烈颠簸,那是在我执飞一年半后,成了一位“老空乘”时。那是从卡萨布兰卡回到迪拜的航班,这条航线气流不稳定,有很大概率会遇到剧烈颠簸,而且在飞行的当天,风力很大,机长预测这将不会是一次十分平稳的航行。那天我在商务舱工作,刚刚结束了晚餐主菜的服务,我正在厨房中准备甜点和咖啡,突然听到机长的PA:“Cabin crews sit down right now!!!”由于一年前被“诈和”过,这次的我听到后没有丝毫慌乱,还颇有条理地把准备了一半的咖啡倒掉,把厨房平面上零碎的东西收好,根本没把PA当回事,也没想着坐下,直到周围所有同事都已经系好了安全带,看我还在站着,大声喊我快坐下。我笑着回头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着急……就在我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强大的晃动一下把我甩到了机舱壁,腰和脚都轻微扭到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几乎是手脚并用立刻爬起坐在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同时轻轻地活动脚踝,缓解刚才扭伤的疼痛,以应对接下来未知的情况。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接触“强烈颠簸”。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整个机舱感觉像被巨型卡车碾过一样,头顶轰隆隆作响,四周似是有无形的压力向中央积压,机舱内的一切都七零八碎嗡嗡作响,我的身体不断被惯性抛左抛右,幸而有安全带紧紧把我固定在座椅上,可我还是随着剧烈的摇晃而忽上忽下,就像是坐上了个高速的海盗船。机舱里有很多睡觉没有系安全带的乘客,已经被甩到了地板上,挣扎着抓住安全带试图站起,然而一轮又一轮的颠簸让他们又重新摔回地板。机舱里已经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叫,舱内的封闭环境让他们并没有身处万米高空的直接恐惧,但是我有。我可以想象飞机这个庞然大物在空中依靠气流的压力飞行前进,然而现在正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船一样飘,万一不小心,翻船了怎么办!危机的时候,脑中所有的负面想法全部冒了出来,我似乎感觉飞机下一刻就要像电影里来个大转弯然后直直地掉到地面摔得粉碎,亦或是被一个巨雷砸中劈成两半。机舱内乘客时不时尖叫让我更加恐惧和烦躁,然而又怕飞机突然平稳后会垂直下落,索性还不如一直晃下去呢。所有空乘在入职的第一天都要写遗嘱,签字画押由公司的法务处保管。当我直挺挺地挨着那十几分钟的强烈颠簸时,我甚至开始后悔遗嘱里落下的几点,后悔临行前没有同家人通一次话,遗憾自己还没结婚生子可能就要在异乡凉凉,浑身发起抖来。之前我一直把手放在大腿下直挺挺地维持着安全姿势,后来随着颠簸加剧,我越想越怕,情绪彻底崩溃,干脆放弃了安全姿势,把手抽出,抱住了头,几乎要和机舱内的乘客一起哭嚎起来。
就在我的精神绷到极点的时候,颠簸突然减轻了,五分钟后,安全带指示灯熄灭,机长广播致歉,并表示一切安全正常。我们在乘务长的指示下开始检查乘客受伤情况和机舱内损毁情况,由我这个supervisor做好記录写成飞行报告,要在第一时间报给地面。最终落地到迪拜后,我几乎是抢了自己的行李逃出了机场,无比庆幸自己和所有空乘、乘客们都能平安地站在土地上。
这一次的“危机”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在那之后的四个月,我因无法克服飞行的恐惧,最终脱下制服,辞职回到了地面。
责任编辑: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