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新力
1925年春天,清华在留美预备部的基础上,增办了大学部和国学研究院,形成了三个教学部分。去年刚升任哈佛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赵元任从欧洲回国,被聘为国学研究院导师兼哲学系教授。这时他33岁。
四年前,北大建立了国学门,多有被指责忽视国学的清华也坐不住了。校长曹云祥委托吴宓筹备国学研究院。吴宓聘请导师时,不拘一格,重学问而不重学位。“四大导师”里,赵元任最年轻:陈寅恪大他两岁,王国维大他十五岁,梁启超则大他十九岁。但是有博士学位的,只有他一个人。
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分组不以学科,而是施行导师制,以教授个人研究方向为主,鼓励学生自修,更像一个书院。国学研究院的导师主编刊物,譬如王国维的《蒙古史料四种校注》和赵元任的《现代吴语的研究》。就在国学研究院里,赵元任见到了学生郭宣霖。
II.
194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举国欢庆。郭宣霖与朋友彻夜饮酒,不料乐极生悲,第二天便聋了一只耳朵。
这个赵元任的学生当时已经在国立厦门大学历史系任教。一年前,通晓文史的他还指导了自己学生的毕业论文《欧洲历史地理》。
祖父的博学给郭毅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郭宣霖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但让他读的范文澜《中国通史》,他现在都记得。
日军投降那个秋天,西南联大最后一届招生,总共招了本科生454人和专科生74人。费孝通也当上了西南联大社会学教授。两年后,他将“乡土社会学”这门课上的内容辑录成书,取名《乡土中国》。
郭宣霖没有继续在厦大待着。1953年,南昌大学撤销,改名江西师范学院,郭宣霖担任第一任中语科主任,后调任历史系主任。
1954年,郭宣霖的儿子郭方中从哈工大毕业来到清华,进入热能动力装置专业攻读硕士,师从王补宣教授。在清华,郭方中度过了他的20岁生日。
这一年,已经工作了40年的马约翰当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后来的学生回忆,在清华上体育课的时候,马约翰只讲英文,带个助教当翻译,因为他知道学生们听不懂他的福建方言。福建人郭方中可能是极少数他可以用方言交流的学生。
郭方中后来的小舅子田忠和也来到了清华,成为了他的学弟。他出生于1945年,所以名叫忠和,取“忠于和平”之意。1965年,田忠和进入清华水利系学习,之后参加了刘家峡水电站的建设。
在1975年建成时,刘家峡水电站是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制造、安装、施工的大型水电站,是亚洲第一座百万千瓦级大型水电站,比旧中国全年发电量还多。
郭方中同样参加了60年代轰轰烈烈的“大三线”建设。在四川,他一待就是十几年。之后他来到华中理工大学做教授,讲授低温传热学和热动力学。研究生所用的《热动力学》教材,是他和同事李青共同撰写的。就在这里,他待到了退休。
在郭方中来到武汉的这一年,也就是1977年,郭方中父亲郭宣霖去世。和他同年去世的还有曾经的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叶企孙。因为有半数以上的“两弹元勋”曾是后者的学生,所以叶企孙被叫作“大师的大师”。
郭宣霖走时,孙子郭毅可才15岁。郭毅可和他终其一生也只见过短暂的两面。关于爷爷的故事,他都是听父亲讲的。历史无法弥补所有的遗憾。不过斗转星移,郭宣霖给孙子留下的四册《中国通史》,也由另外一个学者蔡美彪补全。
III.
1978年夏天,郭方中的儿子郭毅可也考入了高中。冬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
1980年(高中只有两年,郭毅可80年毕业),他高中毕业,要考大学,虽然郭毅可是个有上海情结的人,但是郭方中逼他走出上海,去北京读清华。郭方中给出的理由是,我是清华的,你爷爷是清华的,所以你必须去读清华。
IV.
2011年,清华百年校庆,已经成为英国帝国理工学院教授的郭毅可陪同院长飞到北京,去了人民大会堂,也回了清华。主楼门前搭起了晚会舞台,底下黑压压的全是校友。
曾经的清华学子高晓松和李健上台表演,一个唱了《同桌的你》,一个接着唱了《传奇》,只剩下了卢庚戌和缪杰的水木年华也来了,他们在台上唱《启程》:
未来怎样的时刻
请你记住这首歌
记住我们的梦想从未变过
……
郭毅可回想起在清华的时光,想起来的全是读书。
1980年代,中国还没有互联网。1984年,清华计算机系才开始配备PC机。但这并不影响经历了浩劫的一辈人汲取信息和知识。郭毅可如饥似渴地看书,“读书像疯了一样”。主楼六层有个外文图书馆,堆满了英文名著。郭毅可花大把的时间泡在那里。他很喜欢罗塞蒂和惠特曼,还翻译过后者的《船长》。
这种阅读和翻译的热情是集体性的,计算机系的同学们争相翻译叶慈、莎士比亚和华兹华斯的诗。2015年被赵照唱红,随后被学弟李健翻唱的《当你老了》,早就被他们翻译了无数遍。
计算机系和诗的故事还有后续。2016年9月,坐在轮椅上的计算机系学生矣晓沅和他的团队开始开发“九歌”,用30多万首诗训练这個计算机自动作诗系统。输入“清华”,其就会给出一首七言绝句:
自是清华有几人
十年踪迹逐风尘
相逢一笑今何处
回首青山万里身
V.
当年中国政府与欧盟合作,选派留学生去学习。郭毅可在清华继续读了硕士,随后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海外联合培育博士生。
1987年,郭毅可自己跑到西单电话局,给帝国理工学院(当时该校是逻辑程序设计的大本营)的教授约翰·达灵顿发了一个电报,大意是:
我是中国清华大学的学生,久仰你的研究,我现在有欧盟的资助,我来你这里读书好吗?
当时发电报,每个字九块钱,而九块钱足以让郭毅可吃一个礼拜。这一封大胆的电传总共花了他三百多块钱。
达灵顿接收了他。
和郭毅可一起从清华毕业的还有张朝阳。在郭毅可拿到帝国理工学院博士的同年,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拿到了博士。后来,张朝阳选择了回到中国创办了爱特信,推出了搜狐网,而郭毅可一直待在伦敦,继续自己的数据科学研究。
VI.
进入新的千年,Yike GUO成为了帝国理工学院计算机系最年轻的教授。2009年,郭毅可作为海外人才代表,受邀回国观礼新中国成立60周年庆祝大会,在天安门城楼上,郭毅可激动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不说话,只让父亲听广场上演奏国歌的声音。
VII.
电话的另一端,郭方中那边正是加利福尼亚的傍晚。退休后郭方中侨居美国,也没闲着,主修热力学的他和主修计算机的儿子郭毅可一直在进行跨学科的交流。
比如四年前,郭氏父子共同发表了一篇论科学哲学的文章,尝试沟通国学宇宙观与科学宇宙观。
“人类意识的进化把两种宇宙观沟通起来了
它的明显标志是都以信息流为关注焦点
都承认机会(偶然性)
在每一事件发展过程中的作用
现在只是将来的起点”
这一段大概是郭毅可写的,另有一段显然是郭方中写的。
“从热力学角度看
的确从生下来的第一刻开始他就注定要走向死亡
然而他的自强不息的意识却总会驱使他企图越过这个不可逆的趋势
在围绕他的小天地里(即热力学所称的局部)
想出点什么或甚至有幸做出点什么来
(即流行于中国民间的俗话“活得值”)
改善自己在环境约束下的境遇。”
“自强不息”这个词总是令人不禁产生联想。那时距离郭方中进入清华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而梁启超一個世纪前在清华同方部(注:清华大学早期建筑之一)谈论“君子”时引用的词,依然活在他的脑海里。
时间再次回到1925年。汪鸾翔写了《清华中文校歌之真义》,解释自己刚刚为清华校歌填的文言歌词。他说,校歌第三段词是“将东西文化赞叹一番”,以故需要兼收并蓄,“无问西东”。他写完“同仁一视,泱泱大风”之后,觉得“歌声至此,已觉要义搜尽,无可再说,只可用颂祷之词收束之。”
93年后,2018年,郭毅可当选英国皇家工程院院士和欧洲科学院院士。郭方中给他的贺词正是这段话:“器识其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郭毅可对此似乎心灵神会:
“有了器识,又有了文艺,自然就有了自信,而‘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不就是开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