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
我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像被狂风暴雨侵略后的叶子,像翻越了整整一个土丘的蚂蚁,我能感觉自己是一摊烂泥。坐在楼梯上,安静得可以听到夕阳斑驳的声音。
刚结束了一场期末考试。在一个竞争压力很大、一切以成绩为重的学校,说不在乎成绩,那我太虚伪。我难以忘记的是我的失望和鄙夷。
考试很简单,老师出题很公正,不偏不倚地关照我们。但是,分值不小的英文题目我几乎全军覆没。是的,我根本看不懂。老师在考试前已经强调过了简答题全是英文,复习时间也充足。
我已经无心答题,我在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是我太浮躁了。
我无可救药地沾沾自喜于老师的一点点器重,我不明就里地满足于实验稍微的一丝成功,我一塌糊涂地自得于自己的世界……现在静下心来一想,时间风风火火地向前跑去,我却不知道自己忙些什么。
是的,二十几岁的自己做着亮晶晶的梦,我想着自己大有作为,我想着自己功成名就,我想着世界铺满鲜花,一路芬芳。这一切有什么错?二十几岁的人生就是这样,年轻的少年像绽放在山谷里的花朵,阳光温暖,雨露滋润,整个山谷都是自己的。谁会觉得自己将来是一个失败者,谁不想自己的人生璀璨绽放,我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啊。
看着考试题,看着我怎么都看不懂的考试题,我看出来“可笑”两个字。可笑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心,可笑的是自满于现状的自己,可笑的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为何二十幾岁的我学会了仰望星空,却学不会脚踏实地,就连认真复习一场考试都做不到。哪怕三天,就算一天也好啊,可是我没有。懂了一点知识,就像懂了一本书那么自信;有了一点成果,就像有了世界那么狂妄。从小看过那么多圣贤事迹,听了那么多刻苦卓越的故事,学了那么多的道理,为何我还是过不好这一生?我觉得自己可笑,生活都用来做梦,用来好高骛远,却忘记现在的自己是谁了。
好多人陆续交卷了,在那时的我看来,别人的步伐都是骄傲和坚定的,一如我想找个洞钻进去的坚定心情。
我想起了几天前的那次外科试验。
我们给一只狗进行脾切除手术。作为主刀的我,麻利的手下功夫让手术像一辆在正确的轨道上高速行驶的列车一样,小组成员配合默契,氛围轻松而愉快。
手术进行到最后部分,我已经将血管两端分别用血管钳夹住,只要一刀切断,打一个漂亮的外科结,列车将成功抵达终点。我整个人像睡在棉花里浑身轻松。
我稳稳一刀下去,脾脏游离。“线给我。”这边说着话,右手伸手去拿,左手血管钳一抬,钳住的血管从血管钳里毫不留情地滑落,眨眼之间,手术视野里马上充满了血。“纱布!”我声音嘶哑,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我拿着纱布的手有点哆嗦,腹腔里充满的血像滚烫的岩浆,我觉得自己的眼泪要下来了。我拼命翻转着组织,我拼命忍着眼泪。那可是一根不小的脾脏血管啊,威力大到让拿着血管钳的我不住哆嗦。纱布已经淹进去两块了,我似乎已经听到狗急促艰难的呼吸了。我在哆嗦,满头大汗,泪眼婆娑,我觉得身上的手术衣好重,手套很厚……我想喊救命,救狗的命,也救我的命。血管找到了,也结扎了。我直起腰,抬头,手术灯晃得我憋了一眼眶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前后不过一两分钟,我觉得过了一万年那么长。
后来,我狠狠地洗在手术中被染红了的纱布,流了一池子红色的水,我看到里边有羞愧的自己。
本来可以很完美的,本来它可以不流那么多血的,本来纱布可以是白色的。本来可以有很多,摆在眼前的现实只有一个,就是可恶的自己。毫无理由的自得,不可理喻的骄傲,造成这样的结果。
那天结束后,我在路上站了很久,看一只鸟在树上一会儿低头用嘴啄着自己,一会儿对着天空叫上几声。生命很美好,我告诉自己,如果你一直是这样,那就请不要去当医生,你不配。
教室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我放弃再在卷子上写三言两语了。这样空着挺好,和我因为羞愧而红的脸,相得益彰。
我不明白自己,地心引力如此大,生活如此低沉平稳,为何我就这样容易变得轻飘飘。白白的卷子上印出了和那天在红色的池子里一样的自己,晦暗的眼神,羞愧的样子,我鄙夷这样的自己。就算你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你也不应该是这样啊。
我草草写了名字和学号,交了卷子,把我所鄙夷的自己留在那张卷子上,郑重其事地交了。幸好是狂妄桀骜的二十几岁,我还有机会改正,还有机会整理着装,重新上路。
太阳已经褪去最后一点颜色,我觉得自己的腿坐麻了。我站起身来,我决定和过去的自己的和解,如果我既往不咎,那我一定可以焕然一新。
我走下楼梯。世界安静,我听到了心底有风刮过,有个声音在说:梦想可以是天上亮晶晶的星星,请二十几岁的你拿出征途者的沉稳和韧性,冲向那一片亮晶晶的海洋。
责任编辑:张蕾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