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论文终于抄完了。东凑西凑,七抄八抄,这就算是毕业论文。论文虽然当之有愧,毕业却真的毕业了。”
“过午考criticism(批评方法),考题非常讨厌,苦坐两小时,而答得仍很少,又不满意——管他娘,反正考完了。”
“今天同星期四是我最怕的一天,因为有王Quinsy的课,上他的课,做抄写机,真比上吴可读的课都讨厌。过午中世纪文学,说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今天最值得记的事情就是接到母亲的信,自从自己出来以后,接到她老人家的信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想亲亲这信,我真想哭,我快乐得有点儿悲哀了……的确,母亲的爱是最可贵的啊!”
记得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时,我未发一语,只是默默合上了书,闭起了眼,仿若随着那阵阵墨香,穿越回数十年前的清华园。那时节,大师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我仿佛能看到他眉眼处闪烁的光,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能看到他昂首挺胸、血气方刚的模样。也曾与三五师友聊起这些文字,大家却是笑言“不信”,只觉得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国学大师,又怎会做出“抄论文”“逃课”这等荒唐事呢?
这些文字,正是出自季羡林的《清华园日记》,是多年前季老在清华大学上学时写的。刊载之前,编辑也曾问过季老,说里面有爆粗口、逃课这样的事情,要不要改改。季老却说一个字都不改,那就是当时的他,他希望能还原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样貌,他本就不是“圣人”。《清华园日记》出版后,在读者尤其是年轻人中引起轰动,人们几乎都没想到,那个看起来高冷的学者,却是一个如此真实可爱的人。
我想,一个人的起点或许是很重要的,对季羡林来说,清华园是他梦开始的地方,且后期季老虽一直在北大执教,但用他自己的话说,“燕园与清华园相距咫尺,弦歌之声可以相闻”,他的心从未离开过母校清华。清华园给他的烙印太深,或者,他本就是与清华校格不谋而合之人,清华是大学中的“性情中校”,而季羡林本人,亦是诸多亲友、学生眼中的“性情中人”。
乘着时光之舟,让我们回到1930年的夏天。那时节,季羡林从山东到北京来投考大学。别的同学都报了六七个大学,他却只报了清华和北大,这是中国最顶尖的两所学校,是千千万万青年学子向往的地方。季老后来笑称当时的自己是“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幼稚到可爱的程度”,然而,他当时的“狂妄”都得了逞,两所大学都录取了他。季老说自己生平值得骄傲的事情不多,这是其中之一,而他最终选择了去清华大学就读。
当年入学考试时的国文作文题目,让季老在许多年后仍记忆犹新。北大和清华所出的题目截然不同,清华出的国文作文题是“梦游清华园记”,而北大出的则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两校对照,差别昭然。若人有人格,校亦有“校格”,则北大之校格是深厚凝重,清华之校格是清新俊逸,从这入学的题目便可见一斑。数十年后,季老本人这样评价:“北大和清华有没有差别呢?当然有的。据我个人的印象,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内,在国内和国际上的地位方面,在对中国教育、学术和文化的贡献方面,两校可以说是力量匹敌,无从轩轾。这是同一性。但是,在双方的风范——我一时想不出更确切的词儿,姑且用之——方面,却并不相同。如果允许我使用我在拙文《门外中外文论絮语》中提出来的文艺批评的话语的话,我想说,北大的风范可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来概括,而对清华则可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清新俊逸来概括。”
当时考试时,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当考场,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所以当真是“梦游清华园”了。入学后,一走进清华园,季羡林立刻对照自己那一场“人造的梦”来检验梦中的清华园和现实的清华园有多大的差距。对他来说,梦中那一团团模糊的影像,此时都化作了现实里巍峨壮丽的校门,古色古香的清华学堂的匾额,美轮美奂的欧洲古典式的大礼堂,绿荫满窗的大图书馆。在自然景观方面,又有水木清华,荷塘月色,西山紫气,三秋红叶……季老说,这一切都是在梦中不可能见到的,但是,梦中的水木明瑟,花草葳蕤,却是一点也不差的。不过,这“清新俊逸”四字,不仅指的是清华园的自然风光,更重要的是指清华精神。什么叫“清华精神”呢?季老给出了自己的理解:永葆青春,永远充满了生命活力,永远走向上的道路。
而季老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一生向上,从来没有丝毫懈怠的时候。1946年,留德十年的季羡林毫不犹豫地回国并担任北大的老师,这一教就是几十年。无论是教书、做研究还是育人,他始终兢兢业业,矢志不渝地向前走着,与此同时,他还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那颗真心,虽为大师却没有丝毫架子,虽为泰斗却从不掉书袋,虽为“国宝”却也从无居功自傲之时,是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人。
在季羡林后来执教的北京大学,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一位北大的新生提着重重的行李箱入学,他看到一个工人模样的老人站在一旁,便对他说:“大爷,能帮我看下行李箱吗?”大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直站在原处帮他看行李箱,直到他忙完。后来,在入学典礼上,这位学生才发现,那个“大爷”竟是北大的副校长,国学大师季羡林。
而季羡林的學生唐师也曾这样评价他的老师:
他不是大师、不是教授、不是专家学者……他就是那么一个千篇一律的普通知识分子,穿蓝色中山装,别英雄钢笔,除了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外,没什么特殊。白天出门上班,晚上推自行车进楼。温、良、恭、俭、让,像所有的北大老师那样和蔼可亲。
“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这些都是世人加诸季老的头衔,而他也着实当之无愧:他通英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阅俄文、法文,尤精于吐火罗文,是世界上仅有的精于此语言的几位学者之一。“梵学、佛学、吐火罗文研究并举,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齐飞”,其著作汇编成《季羡林文集》,共24卷。可是,他本人却撰文要“三辞桂冠”,一辞“国学大师”,他说:“环顾左右,朋友中国学基础胜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竟独占‘国学大师的尊号,岂不折煞老身。”二辞“学界泰斗”:“这样的人,涛涛天下皆是也。但是,现在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这个的泰斗又从哪讲起呢?”三辞“国宝”:“是不是因为中国只有一个季羡林,所以他就成为‘宝。但是,中国的赵一钱二孙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个,难道中国能有13亿‘国宝吗?”
这样坚执辞去“三顶桂冠”,只为一个理由,他想要“将身上的泡沫洗掉”,露出真面目。1999年,季羡林八十八岁大寿,生日宴会在北大勺园举行,宾客云集,高朋满座,人们对季老的赞誉滔滔不绝,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等到季羡林致辞的时候,他却说:“我刚才坐在这里,很不自在。我的耳朵在发烧,脸发红,心在跳。我听见大家说的话,你们不是在说我,你们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这就是季羡林,他的一生何其辉煌,为学做人,臻于极致,可是他的本心始终未变。多年前写下《清华园日记》的他,和多年后固执辞去“三顶桂冠”的他,脾气、性格、作风又是何其一致。时下有句很“火”的话是这样说的:“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这句话或许也可送给季老,纵然相隔大半个世纪,他仿佛还像清华园里的那个“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真实可爱,不求虚荣,不念虚名,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和怀念。